太和殿内,仿佛一根无形的弦被猛然拉断。
皇帝那句近乎于托付的“即刻出发”,像一柄重锤,砸碎了满殿的惶然与猜忌,也砸醒了那些跪在地上,几乎被恐惧淹没的王公大臣。
他们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依赖与嫉妒的复杂目光,望向那个站在御阶之下的身影。
是他。
又是他。
从军需贪腐案到太子兵变,再到如今的边关告急,每当南国这艘巨轮即将倾覆之时,站出来力挽狂澜的,总是这个曾经最不被看好的七皇子。
萧夜澜没有理会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是再次躬身,声音沉静如初,听不出半点临危受命的激动或是沉重。
“儿臣遵旨。但大军出征,非一人之力,需各部鼎力相助。”
他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定海神针,瞬间让这片混乱的汪洋找到了主心骨。
皇帝此刻对他言听计从,急忙道:“需要什么,你尽管说!朕给你一切便宜行事之权!”
“好。”萧夜澜转身,面向殿下百官,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再无半分个人情绪,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理智,像一个正在审视棋盘的顶尖棋手。
“兵部。”
兵部尚书李德全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跪前一步:“臣在!”
“一个时辰内,我要京畿三大营所有校尉以上将官的最新名册,以及各营兵力、战马、甲胄、弓弩的精确数目。半个时辰后,我要你亲自带人清点兵仗司武库,所有物资不得有分毫差池。”
李德全被这一连串不容置喙的命令砸得有些发懵,但那清晰的指令让他本能地找到了方向,连忙磕头:“臣……遵旨!”
“户部。”
户部尚书抖了抖肥胖的身躯,也赶忙应声:“臣在。”
“两个时辰内,我要你核算出大军出征一月所需的所有粮草、军饷、药材数目,并列出可从何处紧急调用。天亮之前,第一批粮草必须出城。”
“两个时辰?陛下,这……这时间太紧了,库房账目繁多……”户部尚书面露难色。
萧夜澜的目光冷冷地扫了过去,没有说话。
那眼神,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刺骨。户部尚书剩下的话瞬间堵在了喉咙里,冷汗涔涔而下,哆嗦着改口:“臣……臣遵旨!臣就是不睡,也一定办妥!”
“太仆寺,负责战马。工部,负责器械。太医院,负责随军郎中与伤药。”
他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下达,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原本乱成一锅粥的朝堂,竟在他的调度下,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被注入了机油,开始吱吱呀呀,却又井然有序地重新运转起来。
那些方才还在哭天抢地、互相推诿的大臣们,此刻都像是找到了方向的无头苍蝇,各自领了任务,连滚带爬地跑出大殿,生怕慢了一步。
方才还阴阳怪气,试图挑拨离间的都察院御史张谦,此刻早已缩在角落里,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根柱子。他看着那个发号施令的男人,心中第一次升起一股真切的寒意。
这个七皇子,太可怕了。他的冷静,本身就是一种最极致的威压。
而在这份冷静的表象之下,萧夜澜的脑海中,却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的理智在飞速分析着战局,计算着兵力,制定着策略。可他的思绪深处,却有一个画面,如同鬼魅,反复闪现。
书房里,那张巨大的堪舆图铺在案上。
柳惊鸿站在他身侧,素白的手指执着墨锭,在砚台里不疾不徐地研磨着。她的动作很轻,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当时,他正在图上标注黑风岭的防御重点,与幕僚们商议着如何布置陷阱,引诱北国主力。
而她的指尖,在无人察觉的时刻,曾轻轻地,在那张图上划过。
从黑风岭,一路蜿蜒,最终,落在了那片被所有人都视为绝地的——落凤坡。
那动作是如此的随意,如此的不经心,就像女子无意识的把玩。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道轨迹,竟与北国苍狼营的突袭路线,分毫不差。
寒意,从脊椎的末端,一点点向上攀爬。
她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甚至,北国人之所以能知道落凤坡,就是因为她。
那个叫阿斯兰的西域商人……那笔所谓的“定金”……她那套关于太子对西域战马感兴趣的,天衣无缝的说辞……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成了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答案。
他的王妃,那个刚刚在他怀中落泪,那个让他许下“你的未来,我接着”的女人,她亲手,将南国的边防图,送到了敌国元帅的案头上。
她将他,将南国的十万大军,推向了一场必输的战争。
为什么?
愤怒与背叛的烈焰,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可紧接着,另一个念头,却又强行挤了进来。
太子兵变那夜,也是她,将那份足以决定胜负的核心计划,密报给了他。
她救了他,救了皇帝,也救了整个南国朝堂。
一个会出卖南国军防图给北国的人,又怎么会阻止一场能让南国陷入更大内乱的兵变?
这两种行为,截然相反,矛盾到了极点。
除非……
除非,这两件事,都服务于一个共同的,他尚不清楚的目的。
她不是单纯的背叛。
她是在下棋。
一盘大到超乎他想象的棋。而他,南国,北国,都是她棋盘上的子。
这个认知,比单纯的背叛,更让他感到心惊。
也让他那颗几乎被怒火烧成灰烬的心,强行冷静了下来。
他了解柳惊鸿。
那个女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她走的每一步,都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
如果她敢把地图送出去,就一定留了后手。
她算到了拓跋宏会信,算到了他会从落凤坡突袭。
那么,她也一定算到了……他会领兵出征。
她把他,也算计进去了。
萧夜澜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危机。
柳惊鸿送给他的,不是一场必输的战争,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一个将计就计,将北国这支最精锐的苍狼营,彻底葬送在南国境内的机会。
而“落凤坡”,就是她选好的,埋葬那只“苍狼”的坟墓。
“王安。”他忽然开口。
一直侍立在旁的亲卫统领立刻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大军集结后,兵分两路。明面上,由副将李朔率领三万主力,走官道,大张旗鼓,驰援云州。”
“那……王爷您呢?”王安不解。
萧夜澜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走到堪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落凤坡侧后方的一片崎岖山脉上。
“本王亲率五千精骑,不带粮草,昼伏夜出,走这条小路,绕到落凤坡的后面去。”
王安的脸色瞬间变了:“王爷!不可!此举太过凶险!您这是要……断了北国人的后路?”
“断后路?”萧夜澜冷笑一声,“不,本王是要关门打狗。”
他看着王安惊疑不定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北国人以为他们是猎人,我们是猎物。他们以为自己走在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上,却不知道,那条路的尽头,就是地狱。”
“传我的密令给云州守将赵毅,让他收缩防线,死守内城,做出不敌的假象,把外城让出来,引呼延烈入瓮。告诉他,援军……七日之内,绝不会到。”
“什么?!”王安彻底惊呆了,“王爷,这……这简直是置云州于死地!若是赵将军守不住……”
“他守得住。”萧夜-澜的语气不容置疑,“告诉他,这是死命令。他若想活,想让云州活,就必须撑住七天。”
七天。
他需要七天的时间,绕到敌人身后。
而柳惊鸿,也需要这七天的时间,将真正的杀招,递到他的手上。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赵毅能守住云州,赌的是他能率孤军穿插敌后,赌的更是……他那个神秘莫测的王妃,没有真的把他卖了。
安排好一切,萧夜澜重新走到皇帝面前,将自己那套“大张旗鼓,驰援云州”的阳谋复述了一遍。皇帝听闻主力部队会即刻出发,龙心大悦,连连点头,对他那套真正的杀招,毫不知情。
萧夜澜领旨谢恩,转身走出太和殿。
殿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
整个皇城灯火通明,兵甲调动的声音不绝于耳,一股肃杀之气,笼罩着整座京城。
他走下长长的玉阶,王安已经牵着他的战马“踏雪”等在宫门外。
就在他准备翻身上马的那一刻,一名王府的侍卫,神色慌张地从远处跑来,冲破了禁军的阻拦,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王爷!”
萧夜澜的眉心一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侍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双手奉上。
“王妃……王妃让属下将此物,务必亲手交给王爷。”
萧夜澜接过那东西,入手很轻,触感有些奇怪。
他当着众人的面,缓缓撕开油布。
里面没有密信,没有兵符,也没有任何价值连城的东西。
只有一小撮,还带着湿润泥土的——新鲜苔藓。
和一根,已经枯黄的,细细的竹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