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利人将那部红色的电话机轻轻放回原位，动作不重，却发出一声沉闷的“嗒”，像是一枚棋子落定，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办公室里，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起舞，一切都显得安静而缓慢。
“小林，你刚才说，你是在向我请战。”赵利人转过身，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缓步走到林舟面前。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多了一种战友之间才会有的锐利和信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这个‘战’，打的是一场硬仗，一场我们过去想打却不敢打、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打的仗。”
林舟站起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省委书记。他知道，故事和数据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接下来，是权力与意志的交锋。
赵利人抬手，示意林舟坐下。他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在茶几的另一侧坐下，这一个动作，瞬间拉近了两人的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
“‘兰亭会’，这个名字我听过。”赵利人端起自己的茶杯，杯盖与杯沿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些老同志，退下来没事做，搞些笔会、雅集，陶冶情操，本是好事。但现在看来，这‘情操’，陶冶得有些变味了。”
他的话很平淡，但林舟听出了其中的分量。赵利人没有直接定性，却用一个“变味”，为苏晓接下来的行动扫清了最大的政治障碍。
“我刚才给苏晓同志打了电话。”赵利人看着林舟，“我告诉她，‘清源’行动，不是搅浑水，是刮骨疗毒。省委会全力支持。她要做的，就是把毒刮干净，不管牵扯到谁。”
这是最高级别的授权，是一柄尚方宝剑。
“我也给宣传部的王部长去了电话。”赵利人话锋一转，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老王是个稳重的人，在宣传战线干了一辈子，看问题，习惯于从‘安全’和‘稳定’的角度出发。我让他下午开会时，换个角度看问题。”
林舟心中了然。赵书记这一手，既是敲打，也是给出路。他没有粗暴地否定宣传部，而是将“如何为新战略保驾护航”这个新课题，交给了最可能成为阻力的人。这是阳谋，也是高明的政治手腕。
“你准备一下，下午的常委会，你不仅要列席，还要发言。”赵利人最后说道，“故事可以不用再讲，但你那个一千亿美元的数据，要让每一个人都听清楚，听明白。”
……
下午三点，省委常委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江北省的权力核心悉数到齐。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临时更改议程，在常委会上并不多见，这本身就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号。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会掠过坐在末席的林舟。这位年轻的常委、发改委主任，就像一个平静的风眼，所有人都预感到一场风暴将围绕他展开。
省委宣传部部长王翰林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但他一个字也没写。上午书记那通电话，让他整整思考了一个中午。他宦海沉浮几十年，自然明白赵书记的意思。硬顶，是自寻死路；躺平，是政治自杀。唯一的选择，就是主动跟上，甚至要比别人跟得更快，更积极。
会议开始，赵利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同志们，今天临时增加一个议题，是关于我省文化产业发展的未来方向。”他环视一周，声音沉稳有力，“我们常说文化自信，但自信从何而来？是来自锁在博物馆里的国宝，还是来自民间艺人贫困线上的坚守？”
“不久前，我们红山县的剪纸，在林舟同志的推动下，走出了大山，甚至引起了国际关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猖獗的盗版侵权，创作者心血被窃，盗窃者却盆满钵满。这正常吗？不正常！”
“我们江北，有数不清的文化瑰宝，就像一座座金山。但我们很多人，要么是抱着金山要饭吃，要么是当起了金山上的‘监守自盗’者！这种现象，必须改变！”
赵利人的话，字字千钧，砸在会议室里，让一些人的脸色明显变得不自然。尤其是分管文教卫的副省长，额角已经隐隐渗出汗珠。
“今天，林舟同志提出了一个‘文化出海’的战略构想。”赵利人看向林舟，“林舟，你把核心的数据和框架，再给同志们简要介绍一下。”
林舟站起身，他没有去讲台，就站在自己的座位旁。他打开了面前的投影，屏幕上只出现了一张简洁的图表。
“各位领导，根据我们的沙盘模型推演，仅以‘怡和堂’木版年画这一个Ip为例，其全球市场的潜在价值，是三十亿美元。而在我们省，类似体量、有据可考、具备开发潜力的文化Ip，有173个。总价值，超过一千亿美元。”
一千亿美元！
这个数字，即使是在座的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省委常委们，也忍不住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这已经不是一个产业的规模，而是一个国家级的经济体量。
“我的构想，概括起来就是‘一个核心，三大支柱’。”林舟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一个核心，就是以国际化的表达，重塑我们文化产品的内核。三大支柱，就是以‘Ip孵化’为矛，进攻国际市场；以‘版权保护’为盾，守护创作根基；以‘国际交流’为桥，连接东方与世界。”
矛、盾、桥。
这个形象的比喻，让原本复杂的战略瞬间变得清晰易懂。
林舟的发言很短，不到五分钟，但他抛出的数据和清晰的逻辑，已经构建起了一个无法辩驳的强大闭环。
他坐下后，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第一个表态的人。
就在这时，宣传部长王翰林清了清嗓子，主动拿起了话筒。
“书记的指示高瞻远瞩，林舟同志的方案振聋发聩！”王翰林一开口，就定了调子，“我完全赞同！我们宣传文化战线，过去确实存在思想僵化、视野局限的问题。守着宝山，却找不到开山的钥匙。林舟同志的‘文化出海’战略，就是这把钥匙！”
他转头看向林舟，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我建议，我们宣传部要立刻成立一个专门的工作小组，全力配合林舟同志，做好‘文化出海’的理论研究和舆论引导工作。要把这面旗帜，高高地打出去！”
王翰林的表态，像一个信号。他这个主管文化宣传的“守门人”都主动缴械，其他人自然不会再有异议。
一时间，赞同和支持的声音占据了主流。
赵利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没有进行投票，而是直接做出了决定。
“好，既然大家统一了思想，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他手掌在桌面上轻轻一拍，“我提议，为确保‘文化出海’战略能够高效、有力地推进，省委决定，成立江北省‘文化出海’战略领导小组。”
众人神情一肃，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这个小组，将统筹全省的宣传、文化、商务、公安、财政等所有相关部门的力量，拥有对文化产业项目的最高决策权和资源调配权。”
赵利人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然后投下了一颗真正的重磅炸弹。
“我，亲自担任组长。”
整个会议室，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省委书记亲自挂帅，担任一个专项工作的组长，这在江北省的历史上，是极其罕见的。这意味着，这个战略，被提升到了与经济发展、社会稳定同等重要的最高级别。所有潜在的阻力、部门的壁垒，在这句话面前，都将被碾得粉碎。
王翰林端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他庆幸自己刚才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这还没完。
赵利人看着林舟，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林舟同志，你来担任领导小组的常务副组长，兼任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战略的规划和执行。人、财、物，你提方案，我来签字。我只有一个要求，一年之内，我要看到我们江北的文化产品，出现在纽约时代广场的屏幕上！”
如果说前一句话是重磅炸弹，那这一句，就是赋予了林舟无上的权力。
常务副组长，书记之下的二号人物。具体负责，意味着拥有实际的操盘权。“你提方案，我来签字”，更是绕开了所有中间环节，建立了一条从执行者到最高决策者的直线通道。
会议室里，投向林舟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羡慕、嫉妒、敬畏、探究……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交织。他们知道，从今天起，江北省的政坛上，一颗新星，已经不再是冉冉升起，而是已经高悬于天际。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场。许多人走过林舟身边时，都微笑着点头示意，态度与以往截然不同。
王翰林更是快步走过来，热情地握住林舟的手：“林主任，以后我们宣传部的工作，您可要多指导、多批评啊！我们一定当好您的排头兵！”
林舟客气地回应着，心中却波澜不惊。这一切，都在他沙盘的推演之中。
他收拾好文件，正准备离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很短，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年轻人，路走得太快，容易踩空。云台山的风景不错，但山风也凉，小心着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