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还没叫,天边仍压着浓墨般的乌云,暴雨如注,砸在杏花村的瓦檐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都在擂鼓。
谢云书猛地从梦中惊坐而起,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透里衣。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尖发颤,瞳孔尚未聚焦,眼前却仍残留着那十三座塌陷的坟——黑土崩裂,铁链缠绕的铜钉一根根破土而出,钉头刻着谢家军徽,如同死者的怒目,直刺苍穹。
“又来了……”他低喃,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苏晚晴几乎是瞬间惊醒。
她没问怎么了,只是迅速摸过床头的外衫披在他肩上,手探向他后颈,试了试温度。
冰凉,却不似病态,反倒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魂。
“你梦见什么了?”她问,语气冷静,却已点燃油灯,取来纸笔。
谢云书喘息稍定,抬手抹了把脸,眼神逐渐清明:“十三座无名坟……同时塌了。铜钉破土,铁链震动,地底有东西在动。”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那是谢家军埋骨之地,也是当年‘九阴锁龙阵’的九处钉眼。”
苏晚晴眉头一跳。
她没质疑,因为她知道,谢云书的战魂脉能感应地脉异动,那是血脉里的诅咒,也是天赋。
她起身下床,快步走到屋角的酒醅缸前,揭开泥封,取出一根银针,悬于缸口之上。
酒液静了一瞬,随即气泡翻涌,节奏忽快忽慢,竟在缸面形成一道道奇特波纹,像是某种无声的密语。
“这不是病。”苏晚晴盯着那波动,声音低而稳,“是地在说话。”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雷夯披着蓑衣冲进来,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罕见的惊惧。
“我刚擂了《断脊谣》。”他喘着粗气,手中紧握祖传鼓槌,“三口古井水位骤降,井壁渗出红泥浆……我爷爷说过,鼓声若引得井泣血,便是龙脉被钉穿了心。”
他猛地抽出鼓槌内芯,抖开一张泛黄残图——以鼓点标记的地络节点,九处位置,与谢云书梦境中的铜钉方位,分毫不差。
屋内一时死寂,唯有雨声如潮。
苏晚晴盯着那图,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
她忽然转身,冲进库房,翻出七十二坛正在发酵的“信义酱”。
这是她按节气、温湿度调配的特制酱醅,原本为的是存证真相,可此刻,她心中升起一个近乎荒诞却又无法忽视的念头。
“小春子!陶师傅!都来!”她高声喊。
村妇们冒雨赶来,陶明月拄着拐杖,披着油布,面色凝重。
苏晚晴当众将每坛酱的气泡频率记录下来,再对照谢云书每日呼吸、银针震颤次数——结果令人脊背发寒:酱缸气泡破裂的间隔,竟与地脉波动完全同步。
“我们腌了三十年的酱……”苏晚晴站在雨棚下,望着那一排排陶缸,声音轻得像自语,却字字如锤,“原来不只是为了吃,是为了听大地的心跳。”
雷夯怔住,喃喃道:“我爷爷说,鼓是地骨的回响,可没人说,酱也能通脉。”
谢云书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却目光幽深。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笑了,笑得凄然:“他们以为锁住的是龙脉,其实……锁住的是活着的人。”
苏晚晴转头看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眼中却燃着火:“那我们就让这地,自己把钉子吐出来。”
一夜未眠。
天未亮,七十二坛“信义酱”已按地络图分布于村中要位,坛底埋入银针,连通地下。
酒醅气泡的节奏,成了最精密的预警仪。
而谢云书独自坐在归心祠后殿,手中握着最后三根银针。
针身细如发丝,却是他用谢家秘法淬炼的“封魂引”,能暂时镇压地脉反噬。
他轻轻摩挲针尖,目光落在陶明月送来的三枚特制陶丸上——双釉蜂蜡封法,外坚内空,滴水不漏。
天未亮,雨仍下。
谢云书站在归心祠后殿的门槛上,风从四野灌入,吹得他宽大的粗布衣袍猎猎作响。
他手中握着三枚陶丸——不过拇指大小,却沉如铁石,外层双釉泛青,蜂蜡封口严丝合缝,是陶明月连夜赶制的“护针匣”。
她只说了一句:“这釉里掺了祖传的雷灰,能避邪器感应。”没问用途,也没多看一眼,转身就走,背影倔强得像一尊不肯低头的窑神。
屋内油灯将熄,苏晚晴坐在案前,正用朱笔在地络图上圈点九处钉位。
她的手指稳,眼神更稳,仿佛不是在布置一场生死未卜的远征,而是在安排下一季的酱坛排布。
“你真要亲自去?”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雨声。
谢云书没有回头,“梦里的坟塌了十三座,可阵眼只有九处。他们已经开始拔钉——不是为了破阵,是为了引我出来。”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一枚陶丸,“若我不去,他们会用活人祭脉,一个村、一个寨地毁。”
苏晚晴搁下笔,站起身走到他身后。
她没有抱他,只是伸手替他紧了紧背上行囊的带子,动作轻得像在整理一坛待封的酱。
“你记得你说过,战魂脉是诅咒?”她忽然道,“可我觉得,它是信标。你在疼的时候,地在喊你;你往前走一步,山河都认得你。”
谢云书脊背一僵。
他想笑,喉头却发紧。
他不敢回头,怕一看见她那双盛着星火的眼睛,就再也迈不出这一步。
于是他转身,将三枚陶丸放进她掌心,一根根交代:“第一匣,七日后启;第二匣,再七日;若第三匣也震……你就带人烧了北岭的老窖池。”
“那是我们最后的存粮。”
“那就烧。”他语气平静,“烧出一道火线,让地脉知道——有人还活着,还在反抗。”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咸萝卜,塞进他行囊最深处。
“记得吗?”她扬眉一笑,眼角却微湿,“你说这味像眼泪,又苦又涩。可现在全村人都靠它活命,连县太爷都托人来买‘苏记酱引子’。”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要是死了,谁陪我数这些坛子?”
他笑了,是真的笑了。
那一笑,像是冻土裂开,透出一丝春光。
他转身走出门,踏进晨雾。
槐木香在香案上燃尽,灰烬飘落时,竟自发聚成北斗之形,勺柄直指北方荒原。
雷夯守在外院,默默递上一副裹着牛皮的鼓槌——不言一字,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谢云书点头,一步踏入风雨。
他的身影渐远,最终被浓雾吞没,唯有脚步声在泥泞中清晰可辨,七步一停,似在聆听地底的回音。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境荒原,一座半截断碑孤零零矗立在风沙之中,碑文早已磨灭,唯余一角残刻隐约可见“谢”字。
此刻,碑底泥土无声蠕动,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缓缓延展——
像是大地,开始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