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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无形的风暴平息后,决断坛的废墟并未沉寂太久。

当林风数日后再度踏足这片市集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原本庄严肃穆的石坛被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宽阔、简陋却充满活力的木制高台。

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比当初审判神使时还要热闹。

台上的旗帜不再是任何家族或神殿的徽记,而是两个醒目的大字——“民意”。

决断坛,已成了民意擂台。

此刻,台上正有两名男子激烈辩论,他们衣着朴素,却口若悬河,声如洪钟。

一人慷慨激昂地挥舞着手臂:“城中水渠年久失修,年年淹田,城主府却只顾修缮自家的花园!此等不公,我们岂能再忍?我等今日便要联名上书,为万千农户请命!”

他每说一句,台下便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百姓们的眼中闪烁着狂热与认同,仿佛台上的男子说出了他们积压在心底最深沉的怨愤。

林风的目光扫过那些涨红的脸庞,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种整齐划一的情绪,太过完美,反倒显得虚假。

他沉下心神,一缕微不可察的金色心火在瞳孔深处燃起。

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在心火的映照下,那位“为民请命”的言师话语不再是单纯的音波,而是一条条泛着微光的丝线,从他口中吐出,精准地刺入台下每一位听众的眉心。

丝线上,附着着一枚枚微小的、不断闪烁的符纹。

共鸣符纹。

这是一种极为阴险的神魂法术,它本身并无攻击性,却能将施术者预设的情绪无限放大,并悄然嫁接到听众的神识之中。

每当言师高喊“为民请命”,符纹便会激活,台下众人神识便会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一股被精心调配过的“义愤填膺”便会取代他们原本复杂多样的思绪。

他们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成了被同一根情绪丝线操控的木偶。

林风的眸光骤然变寒。

废神运动的初衷,是让人们挣脱枷锁,学会独立思考,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可眼前这一幕,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他们不再等神……却开始信‘替身’。”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失望的冷意。

这些言师,巧妙地窃取了“民意”的躯壳,将自己塑造成了新的神只,一个更接地气、更懂得如何挑动人心的神只。

人群的另一侧,一抹素白的身影静静伫立,如一株遗世独立的雪莲。

苏清雪的眼神清冷如冰,她甚至无需动用任何秘法,那股敏锐到极致的“无妄剑意”便已自发地解析着眼前的一切。

在她眼中,言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流光,而她的剑意便是最锋利的解剖刀,悄无声息地切入其中。

剑光无形,剖开音波的表层,其后隐藏的“情绪脉络”顿时纤毫毕现。

那是一张复杂而精准的网,愤怒的脉络被特意加粗,闪烁着刺目的红光;而代表怀疑与理性的脉络则被刻意压制,变得黯淡纤细;所有的情绪支流,最终都被巧妙地引导向一个方向——那个最简单、最极端、也最易于操控的选项。

“这不是辩论……是披着民意外衣的洗魂阵。”苏清雪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人群,与远处的林风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下一刻,她并指如剑,一缕凝练至极的剑气自指尖弹出,化作肉眼不可见的细丝,悄无声息地掠过高台。

噗、噗、噗。

几声微不可闻的断裂声响起,数道关键的情绪脉络被剑气精准斩断。

台上的言师正说到激昂处,忽然觉得气息一滞,原本顺畅无比的话语竟有些卡壳。

而台下,几个原本满脸狂热的汉子突然愣住了,挠了挠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咦?说得是挺解气,可……联名上书之后呢?谁去送?城主不理又怎么办?”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迅速生根发芽。

与此同时,城中一座清幽的宅邸内,柳如烟正提着一个花篮,巧笑嫣然地向管家兜售着最新鲜的带露玫瑰。

她今日的身份,是一个普通的卖花女。

管家见她容貌娇媚,动了些心思,便将她让进了后院。

这宅邸的主人,正是民意擂台上最负盛名的几位言师之一。

柳如烟一路走过,看似在欣赏院中景致,实则一缕缕粉色的欲念神雷已化作无形的情丝,悄然渗入宅邸的每一寸砖瓦,探寻着主人的气息。

夜幕降临,那名白日里意气风发的言师回到书房,却没有休息,而是点燃了一炉奇特的熏香。

香烟袅袅,在空中汇聚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言师跪倒在地,神情虔诚而狂热,对着那无形之影低声呢喃,那声音不再是白日里的慷慨激昂,而是充满了卑微的渴求。

“信众的愤怒已经为您聚拢,他们的怀疑已被我等压制。请您赐下更多的智慧,让我能更好地引导他们。”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感,“我替他们恨,我替他们选,我替他们活……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隐于暗处的柳如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轻笑。

原来如此,这些所谓的“意见领袖”,不过是另一个野心家的傀儡,或者说,是渴望成为神只的学徒。

他们夜夜焚香祷告的,并非某个具体的神,而是一种“掌控他人思想”的欲望本身。

“原来‘为民发声’,是另一种成神的捷径。”她心中了然,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信息汇总到林风这里,他沉默了片刻,随即取出了一个琉璃瓶。

瓶中装着一些浑浊的液体,正是当初炼制“自主引”时剩下的残液。

自主引能唤醒人的独立意志,而这些残液,则蕴含着最纯粹、最原始的“自我”的杂质。

他没有再添加任何天材地宝,反而命弟子去市井中收集了许多东西——几段酒馆里醉汉的胡言乱语,一段孩童在街角为了一颗糖而撒泼打滚的哭闹,还有一位老农在田埂上对着自家耕牛自言自语的唠叨。

林风将这些最真实、最粗糙、毫无逻辑的“声音”投入残液之中,以心火缓缓炼化。

最终,一团灰蒙蒙、毫无灵气波动的“混沌语”被他提炼出来。

这东西没有任何力量,只有一个作用——极致的真实,真实到荒谬。

次日,民意擂台上,又换了一批言师登台。

正当他们准备继续昨日的议题时,一个穿着破烂、睡眼惺忪的年轻男子晃晃悠悠地走上台。

他是林风的弟子,此刻正扮演着一个“反言师”的角色。

他站上台,没有慷慨陈词,没有义愤填膺,只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指着天空,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大声说道:“天要下雨了,我的裤子出门时被水溅湿了,所以,我们应该把城南那座石桥给拆了!”

话音落下,全场一片死寂。

台下的百姓们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几息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仿佛会传染,很快,整个广场都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傻子在说什么胡话?”

“下雨跟拆桥有什么关系?裤子湿了就去换一条啊!”

“哈哈哈哈,这大概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言师们脸色铁青,正要将他赶下台,那弟子却挠了挠头,一脸无辜地说:“为什么不能拆?我觉得很有道理啊!你们昨天听他们说城主修花园就要联名上书,不也一样吗?那花园又没花你们家的钱,水渠淹的是田,又不是你们家的锅,你们喊得那么起劲,不也跟我这拆桥的道理差不多?”

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他们昨天为什么会那么愤怒?

水渠的问题固然存在,但真的到了要拼上一切去上书的地步吗?

自己家明明离那片田地很远,为什么会感觉像是自家祖坟被刨了一样激动?

人们的眼中开始出现清明和思考。

那看似荒谬的“混沌语”,像一盆冷水,浇醒了被符纹煽动得滚烫的头脑。

一个老者喃喃自语:“这疯话……怎么听着,反倒比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更真实一些?”

就在众人心神动摇之际,一道清冷的剑光自天外而来,快如惊鸿。

苏清雪踏空而起,九重寒霜凝于唇畔,她没有说一句废话,手中长剑直指擂台正中央那块不起眼的地砖。

那里,正是整个“洗魂阵”的核心阵眼。

“锵!”

剑落处,地砖碎裂,露出了下方密密麻麻的灵石与阵纹。

音波在瞬间发生了剧烈的扭曲,台上那几位正准备辩解的言师,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公鸡,突然开始语无伦次。

其中一人神魂受到阵法反噬,当场失控,脱口而出:“我……我收了城主对头王员外的三袋米,才答应天天来这儿骂他的!”

一言既出,满场哗然。

信任,在这一刻崩塌如雪崩。

原来所谓的为民请命,不过是一场收了钱的表演。

愤怒的民众一拥而上,若非城卫兵及时赶到,那几位言师恐怕要被活活撕碎。

苏清雪收剑而立,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真正的声音,从不怕难听,也无需谁来代言。”

风波散去,林风立于散场后狼藉的人群之中。

他看到,再没有人蜂拥到台前去聆听某个“领袖”的教诲。

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为了水渠到底该怎么修,是该加固还是该改道,吵得面红耳赤。

有人提议集资,立刻就有人反驳说账目不清,还有人提议去找城主谈判,又有人担心会被卫兵打出来。

争吵,混乱,毫无章法,却充满了生命力。

林风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低声说道:“饭要自己嚼,才会香。话……得是自己嘴里冒出来的,才有劲。”

而在那片破碎的擂台残瓦之间,那枚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新薪石”,表面悄然浮现出第六行模糊的刻痕。

随着周围那些真实而嘈杂的争辩声越来越响,那行字迹也愈发清晰。

“……真,不怕乱。”

林风收回目光,望向遥远的北方。

城里的这场闹剧结束了,但那背后操纵言师的无形之影仍未露面。

他知道,废除一个旧神,便会有无数新神试图在废墟上崛起。

他们播下的种子,远不止一座城池。

城里的这场高烧算是退了,但那些更广阔、更贫瘠的土地上,他们亲手洒下的“自由”之雨,又会浇灌出怎样的庄稼?

是丰收的喜悦,还是……始料未及的疯狂?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紧迫,是时候去亲眼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