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村落浸染得一片沉寂。
白日里因分粮而起的欢腾早已散尽,家家户户的粮仓都已充实,可人们的脸上,却未见长久的喜悦,反而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宁静所取代。
林风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只有清冷的月光为他投下一道孤独的影子。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悬挂着一盏样式古朴的灯笼,灯纸泛着温润的米黄色,透出的光芒柔和而不刺眼,仿佛能安抚人心。
灯上绘着繁复的纹路,似云似雾,当地人称之为“梦引灯”。
子时已至,村落中响起一阵细微的响动。
林风循声望去,只见每一扇窗户后,都映出一个个盘膝而坐的身影。
他们闭目垂首,在梦引灯的光晕下,双手合十,神情肃穆。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安神香气味,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低声祝祷,那音节连绵起伏,汇成一片催人入眠的呢喃——“共梦安魂咒”。
这般景象,透着一股诡异的祥和。
白日里那些因夺回粮食而眼神中闪烁着生命光彩的百姓,此刻竟像是一尊尊被抽离了魂魄的泥塑。
林风眉头微蹙,指尖一捻,一颗无形的“凡尘道种”悄然离体,如一粒微尘,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弥漫在村落上空的香雾与咒文之中。
道种是他洞察世间人心的根本,此刻,它化作千万缕无形触丝,探向每一个入定的村民。
刹那间,一幅宏大而怪诞的画卷在林风的感知中展开。
他“看”到,从每一个村民的眉心处,都飘散出一缕纤细如蛛丝的意识。
这成千上万缕意识丝线,并未在黑夜中消散,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村落中央上空的某一个虚无之点汇聚。
丝线交织,最终构成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意识之海,一座庞大的“集体梦境”就此成型。
林风的心神沉入其中,瞬间被一股沉滞而安详的气息所包裹。
梦境里没有色彩,只有灰蒙蒙的雾气。
无数人影在雾中游荡,他们的面容模糊,神情却出奇地一致——无悲无喜,无怒无嗔,宛如一具具行走的空壳。
他们的口中,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不争不怨,自有天安。”
这声音,与白日里他们为了一斗米而与监工拼命的嘶吼,形成了天壤之别。
那股不屈的生命力,在这里被彻底抹平了。
林风的心神猛地一震,从那片灰色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眸光在瞬间变得冰冷如霜。
“他们逃了身躯的奴役……却又自愿走进了灵魂的牢梦。”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遏制的寒意。
几乎在同一时间,村外一株老槐树的树梢上,苏清雪的身影悄然浮现,她同样感知到了这股异常的魂力波动。
她没有林风那般温和的探查手段,眉心间,一缕凝练到极致的“无妄剑意”化作灵识,如一柄无形的手术刀,带着决绝的锋锐,悄无声息地切入了那庞杂的共梦之流。
剑意如刃,势不可挡。
它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沉睡的意识,只是精准地剖开了梦境最表层的灰色迷雾。
迷雾散去,梦境的深处,景象豁然开朗。
一座宏伟的“安眠神殿”赫然浮现,殿宇恢弘,却通体漆黑,透着令人心悸的死寂。
神殿之内,数不清的人影跪伏在地,虔诚地朝拜着殿堂中央的一尊无面神像。
那神像的轮廓,与昔日被林风一把火烧掉的旧神雕塑,竟有七分相似!
苏清雪的灵识在神像前一扫而过,一股冰冷的怒意自心底升起。
她收回剑意,睁开双眼,清冷的月光映在她覆着寒霜的脸上。
“旧神死了,新梦立了。”她冷声道,“他们倒真是体贴,连梦,都要替你做好。”
而在村落的另一端,一间废弃的磨坊内,柳如烟的身影在阴影中化开,她早已化身一位梦中的绝色歌姬,潜入了那片集体梦境。
她的手段与林风、苏清雪皆不相同,一缕“欲念神雷”被她巧妙地化作无形的“情丝引”,顺着那些最原始的渴望与恐惧,直抵梦境的核心。
她没有去那座神殿,而是来到了一处名为“梦引坊”的所在。
这里是梦境的源头,一口不断冒着氤氲白气的“梦泉”坐落中央。
泉边,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正主持着这一切。
他夜夜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殷红的鲜血滴入梦泉之中,那血融入泉水,化作了安抚万千灵魂的迷雾。
他的口中,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着:“我替你们忘痛,我替你们安眠,我替你们……活。”
柳如烟看着他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轻笑。
她悄然后退,身形消散在梦境边缘。
“原来,‘安抚’才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奴役。”
三人的神念在村口交汇,交换了彼此的发现。
问题已经明了:有人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为这些饱受创伤的百姓构建了一个逃避现实的避难所。
而百姓们,则心甘情愿地交出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换取一夜无梦的安眠。
林风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自生种”破碎的残壳,这是生命与希望的残骸。
他眼中寒意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
他没有选择直接毁掉梦境,那只会让这些脆弱的灵魂再次暴露在痛苦之中。
他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醒来。
他将残壳碾成粉末,随后,神念微动,从这片土地上空的记忆碎片中,精准地剥离出几缕最原始、最真实的情感——那是一个孩童在噩梦中惊醒时的哭喊,一位寡妇在梦中呼唤亡夫时的悲切呢喃,以及一位老农亲眼看着粮食被抢走时,那发自肺腑的愤怒嘶吼。
他将这些情绪的碎片与种壳粉末混合,炼成了一捧微不可察的“惊梦砂”。
“去吧,”他对着身后的几名弟子低语,“在每一盏梦引灯的灯油里,投进一粒。”
弟子们领命而去,如鬼魅般穿行在村落中。
当夜,一切如常,共梦安魂咒依旧在吟诵。
但很快,异变陡生。
一个正在梦中安详游荡的村民,猛地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他一个激灵,从沉睡中惊醒。
另一个村民,梦里闻到了自家谷仓被烧毁时的焦糊味,那股被压抑的怒火瞬间冲垮了梦境的平和,他怒吼一声,睁开了双眼。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超过百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那安详的梦境中被狠狠地抛了出来,个个冷汗淋漓,心跳如鼓。
最让他们惊骇的是,他们第一次清晰地记住了自己做的梦——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恐惧、悲伤与愤怒,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在他们脑中翻腾。
就在村落陷入一片混乱之际,一道清冷的剑光自天际一闪而过。
苏清雪踏月而至,身影落在“梦引坊”的上空。
她一眼便看穿了连接所有梦引灯与梦泉的那座无形大阵——“心丝阵”。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长剑出鞘,一剑斩落!
剑光如匹练,横贯长空。
那由万千心念汇成的丝线阵法,应声而断,发出一阵阵琴弦崩断般的哀鸣。
剑光过处,村中所有的梦引灯在同一时刻“噗”地一声,尽数熄灭!
整个村落,瞬间陷入了纯粹的黑暗与死寂。
下一刻,黑暗被无数惊呼与哭喊声打破。
所有沉浸在梦境中的百姓,都在同一时间被强制唤醒。
有人抱着头,为梦中重现的痛苦而失声痛哭;有人则冲出屋子,将那盏熄灭的梦引灯狠狠砸在地上,愤怒地咆哮:“谁准你们替我做梦?!我的痛,我的恨,凭什么要你们来管!”
苏清雪立于无数残灯碎片之间,月光洒在她身上,寒霜覆面。
她望着那些或哭或怒的村民,声音清冽如冰:“真正的安宁,是醒着扛。”
林风则静静地立于村口,看着眼前这乱糟糟却充满生气的一幕。
再没有人去念那安魂咒,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借着燃起的篝火,第一次开始彼此讲述自己的噩梦,分享深埋心底的渴望。
哭声与笑声交织,争吵与安慰并存,这才是人间的烟火气。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土地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饭要香,梦……也得是自己吓醒的。”
而在他不远处,一块熄灭的梦引灯的灰烬里,那枚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新薪石”,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微微震颤了一下。
在它光滑的表面上,竟缓缓浮现出第七行深刻的刻痕:
……醒,才是开始。
梦牢已破,但那份渴望被安抚、渴望寻得寄托的脆弱人心,却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冷风之中。
当痛苦无法再被轻易遗忘,当逝去的亲人无法在梦中相见,这些刚刚学会正视自己噩梦的人们,又会去何处寻找新的慰藉?
一个虚假的梦境倒下了,但那份制造梦境的需求,却已然在无数人心中,埋下了更深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