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来的寒意,远不及眼前景象的万一。
那虔诚而狂热的吟诵,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勒得他神魂都有些发紧。
他看到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被父母抱着,指着天上的月亮,教的却是:“林仿,看,天上的林风。”他也看到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农,将自家田地新立的界碑姓氏从“王”凿掉,小心翼翼地刻上一个“林”,嘴里念叨着:“跟着圣主,才能耕出真道。”
这哪里是尊敬,这分明是寄生,是以他的“名”为菌种,在一整个地域的生灵心智中种下名为“林风”的毒蛊。
林风的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他甚至没有动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感。
“我连道都不当祖宗,还轮得到你们把名字当经念?”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足以冻结火焰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如秋水的剑光毫无征兆地划破夜空。
那剑光并非斩向任何实体,而是精准地切入了那片由无数人声汇聚而成的咒语洪流之中。
剑光过处,粘稠的音波如同被剖开的浊水,向两侧翻涌,露出其内里闪烁着诡异光芒的锁链。
那一条条锁链,正是由无数念诵者的心神之力扭结而成,每一环都烙印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所有的人影都在努力地模仿着同一个模板——林风。
这便是“名相锁链”,凡念其名者,心神便会被强行拖拽,行为举止,乃至思想气运,都会不自觉地趋向那个被供奉的“林风模板”。
苏清雪的身影踏月而来,白衣胜雪,眸光比剑光更冷。
她悬于半空,俯视着下方那些依旧沉浸在咒语中的信徒,声音清冷地宣告:“你们不是在敬他,你们是在用一个名字,绑架所有活人,将他们变成没有自我的傀儡。”
话音落,她手中长剑轻轻一震。
无妄剑意如狂澜席卷,那万千道名相锁链应声寸寸断裂,发出玻璃破碎般的脆响。
下方小镇中,那整齐划一、仿佛来自同一个喉咙的吟诵声戛然而止,无数信徒如梦初醒,脸上露出茫然与空洞。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万里之外的魔渊深处,盘膝而坐的姬无月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瞳孔中,倒映着一片凡人肉眼不可见的虚空。
在那里,一个由海量信仰之力与心神共鸣构筑的巨大图腾正在缓缓成形。
图腾的核心,正是那个清晰无比的“林”字。
“想借他的真名,锚定你们那肮脏的神位?”姬无月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她并指如刀,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轻轻一划,殷红的魔血顿时涌出,却并未滴落,而是在空中化作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引来一缕精纯的魔神精魄,将其打入血焰之中,对着那虚空中新生的真名图腾,遥遥一指。
“你们要供他?我先把他这个名字烧成灰!”
血焰离体,瞬间暴涨,化作滔天魔火,直接点燃了那虚空中的图腾。
那是以本源烧本源,以存在抹杀存在。
图腾剧烈地颤抖、哀嚎,构成它的无数个“林”字开始扭曲、剥落,最终在魔火的焚烧下,化作了亿万只漆黑的蝴蝶,扑簌簌地散入无尽的虚空,带走了那份沉重的神性。
小镇恢复了死寂,但林风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斩断咒语,烧毁图腾,只是治标。
只要世人心中那个被神化了的“林风”形象还在,这种事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他缓缓走到之前信徒焚香的祭坛前,伸手捻起一把香炉中被魔火残焰燎过的香灰。
那是真名图腾被焚后,飘落于世间的一丝残骸,名为“悖常砂”。
他的神念沉入记忆深处,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属于“林风”这个凡人的过往,被一一翻找出来。
村里的恶霸堵住他,一口一个“狗林”的叫骂声。
孩童们追在他身后,用石子丢他,给他起外号叫“臭风”。
村东头的寡妇改嫁时,指着他家的方向,对新夫君撇嘴说:“别提那死鬼林风了,还欠着我三斗米呢!”
这些鄙夷、嘲弄、厌恶,这些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污名,才是构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血肉。
林风将这些记忆碎片,连同那份独属于他自己的屈辱与不堪,全部混入了手中的“悖常砂”残灰之中。
他以自身最本源的俗世之气为引,开始炼化。
那捧灰烬在他掌心翻滚,最终凝聚成一团毫不起眼,甚至散发着淡淡泥土腥气的灰黑色泥块。
“俗名泥。”林风轻声说。
他随即传下法旨,命散布于九域的弟子,立刻在各地人烟汇集之处,用这“俗名泥”立起一座座简陋的“诨名坛”。
法旨的内容只有一句话,却在顷刻间传遍了整个修行界:“即日起,我林风,便是林狗,是林臭,是林赖账!哪个名字,都比你们嘴里的‘圣主’顺耳!”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没过多久,苏清雪踏空而至,落在其中一座刚刚建好的诨名坛旁。
她看着那歪歪扭扭,仿佛孩童涂鸦般的土坛,眼神罕见地柔和了一瞬。
随即,她感应到不远处一座山巅上,仍有真名教的死忠在负隅顽抗,他们甚至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真名碑”,上面用法力烙印着“林风”二字,散发着微弱却顽固的神圣光辉。
苏清雪的身影一闪而逝。
再出现时,已在那真名碑前。
她没有出剑,只是屈指一弹,一道寒霜剑气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石碑上。
“你们口中的林风,”她的声音如同万年玄冰,“连他小时候偷了邻家一只鸡,被追了三条街都不敢承认。”
剑气轰然炸开,那巨大的真名碑应声碎裂。
但在崩碎的石块上,却浮现出一行行由剑气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小字:“林风也怕黑”、“林风五岁还尿床”、“林风算术不及格”……
这些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污点”,彻底击碎了“林风”二字最后的神性。
林风站在最初的那座诨名坛前,看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指着坛子,对他身边的伙伴们大声炫耀:“我叫王狗蛋!我娘说了,这名字比林风那个还响亮!”
周围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声,充满了解脱后的轻松。
林风也笑了,他看着那个孩子,看着那些重新找回自己名字,找回自己生活的人们,低声呢喃:“饭要香,名……得是自己喊歪的,才够味。”
在这片嘈杂而鲜活的笑声中,他能感觉到,那枚一直以来与他命运相连,作为他崛起根基的“新薪石”,其上最后一点来自异世的回响与共鸣,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归于永恒的寂静。
他,林风,从此刻起,真正完完全全地属于这个世界了。
危机似乎已经过去,天地间一片清朗。
被扭曲的一切都已拨乱反正。
林风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前所未有的轻松。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去寻一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时,一股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悄然从东方传来。
那不是之前那种狂热的、想要将他高高捧起的信仰之力,也不是任何形式的恶意。
那是一种……极致的平静,极致的统一。
就像一片广阔无垠的湖面,没有一丝波纹,清澈见底,却也因此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他抬眼望向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万里山河。
砸碎一个神像很简单,只要告诉人们神也会犯错。
可若是……人们不再拜神,而是开始将自己,雕刻成一模一样的神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