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项目阶段性评审会的日子，在一个多云微凉的清晨到来。空气里仿佛都飘着一层看不见的细密水珠，压在人的皮肤上，沉甸甸的。
陈默穿上了一件平时很少穿的深色西装，熨烫得笔挺，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倦色。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比以往更加沉静，像是暴风雨前收敛了所有波澜的海面。
实验室里，李慕雪、赵鹏等核心成员早已到齐，每个人都穿着正式，神情紧绷，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反复检查着各自的装备——笔记本电脑、备份硬盘、汇报材料的打印稿。没有人说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响。
陈默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慕雪身上。她今天将负责技术细节的应答部分，此刻正低头默诵着要点，嘴唇无声地翕动，指尖微微泛白。
“走吧。”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实验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新升级的门禁系统无声地滑开，又在他们身后悄然闭合，冰冷的金属光泽一闪而逝。
评审会场设在学校最大的会议中心顶层。厚重的红地毯吞噬了脚步声，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华丽的水晶灯，将室内照得一片通明，却莫名给人一种压抑感。椭圆形的长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学者和来自部委的官员，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茶香和一种无形的、权威的气场。
陈默团队被引导到一侧的汇报席坐下。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直接或隐蔽地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好奇、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质疑。他面色平静地将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调整麦克风，每一个动作都稳定如常。
会议开始，程式化的开场白过后，轮到陈默汇报。
他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前。激光笔的红色光点亮起，落在第一张ppt上——那是“灵犀”芯片在解决了“幽灵”效应后的惊人性能曲线图。
他的汇报简洁、清晰、有力。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大其词，每一个结论都有扎实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支撑。当他讲到如何发现并解决那困扰业界许久的量子隧穿毛刺问题时，台下几位真正懂行的老专家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眼中闪过惊异的光芒。
技术部分的阐述无懈可击。就连之前会议上提出质疑的张教授，也只是皱着眉头翻看手中的材料，暂时找不到发作的由头。
然而，当汇报进入后半段，谈到技术路径的创新性、产业化前景及知识产权布局时，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来自某顶尖高校的评审专家，也是之前被陈默在名单上画圈的那位保守派权威——吴院士，扶了扶话筒，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陈老师的汇报很精彩，技术突破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开场白听起来像是肯定，但语调平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不过，我有个疑问。你们所采用的这种…嗯…非主流的技术路径，固然取得了性能上的优势，但其背后的理论基础，似乎与目前国际学界公认的几大主流架构存在…不小的偏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场，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创新固然可贵，但科学的严谨性和可重复性更为重要。如此大的偏离度，其可靠性如何保证？后续的产业化落地，会不会因为缺乏通用的生态支持而寸步难行？更何况，知识产权的壁垒又该如何构建？毕竟，基础理论的框架，很多专利早已被国外巨头垄断。”
他的问题听起来冠冕堂皇，处处站在国家和项目利益的角度，却像一把把软刀子，精准地刺向陈默团队最可能被诟病的地方——颠覆性创新所必然伴随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会场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评委交头接耳，显然吴院士的话说中了他们心中的隐忧。
陈默尚未回答，坐在吴院士旁边的一位官员模样的中年人也开口了，他是教育部派来的代表，语气更加直接：“吴院士的担忧很有道理。‘灵犀’项目是国家重点投入，我们不仅要看到技术上的亮点，更要评估其整体风险和可持续性。如果技术路径过于特立独行，导致无法融入现有产业体系，或者陷入复杂的国际专利纠纷，那恐怕就与项目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来。赵鹏在台下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李慕雪的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陈默的目光扫过吴院士，后者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他又瞥见坐在不远处的主管校领导，脸色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感谢吴院士和各位领导的提问。”陈默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动摇，“关于技术路径的选择，并非为了特立独行，而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现有的主流架构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我们遇到的瓶颈问题。”
激光笔的红点落在几张复杂的理论推导图和实验对比数据上。“我们的每一步创新，都有严格的理论推演和重复实验作为支撑，所有原始数据和实验记录均可接受任何形式的核查。至于产业化前景…”
他切换ppt，展示出与国内几家重要下游应用企业的初步对接反馈和联合测试报告，“我们已经与龙腾科技等国内龙头企业进行了初步技术对接，反馈积极。恰恰因为跳出了原有专利壁垒的桎梏，我们反而构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核心专利池，目前已完成十七项核心专利申请。”
他的回应有理有据，态度不卑不亢，暂时抵挡住了这轮质疑。
但会场内的气氛并未缓和。短暂的休息时间，陈默去洗手间，在走廊拐角处，无意间听到两个陌生的评委正在低声交谈。
“…老吴这次反应有点过激啊，不像他平时的风格…”
“嘘…听说他那个宝贝侄子，就在星海科技担任技术顾问，好像还挺受重用的…”
声音很快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陈默用冷水冲了把脸，冰凉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他看着镜子里自己平静无波的脸。
学术上的质疑？或许有。
但掺杂其间的，恐怕还有更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算计。
山雨欲来风满楼。
真正的风暴，或许还未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