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相息怒,”王伦面色不变,声音依旧沉稳。
“臣并非质疑我大宋将士之忠勇与血性,亦日夜期盼王师北定,光复旧土。”
“臣之所言,句句基于事实,提请陛下与枢相,务必正视北地民情之复杂与潜在阻力!”
他转向赵佶,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悲悯。
“陛下!若朝廷寄望于‘传檄而定’、‘望风归降’,于军事上毫无应对当地军民可能出现的观望、迟疑、甚至激烈抵抗的周全准备。”
“一旦前线受挫,发现理想与现实差距甚远,军心士气必将遭受重创!届时进退失据,粮道受阻,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深深一揖,几乎及地:“陛下,北伐乃倾国之战,关乎社稷气运。万不可存丝毫侥幸轻敌之心!”
“臣恳请陛下与枢相,北伐之策,当立足于‘攻坚克难’,做最坏之打算,尽最大之努力!而非建立在‘箪食壶浆’之空中楼阁上!”
“需有详尽的军事进军方略,万无一失的粮草后勤保障,以及应对北地各阶层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应,无论是欢迎、冷漠还是抵抗,皆应用周密预案。”
“如此,方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即便遭遇挫折,亦能从容应对,调度有方,最终达成光复之伟业!”
“此乃老成谋国之道,亦是确保陛下‘皇道’功业不受玷污、顺利圆满之关键所在啊!”
王伦这一番冷静的分析,如一盆冰水,浇醒了不切实际的赵佶。
他看了看面色铁青、胸膛起伏的童贯,又看了看一脸沉痛、言之凿凿的王伦,尤其是王伦提及的“仙师游历见闻”和那“确保皇道功业圆满”的关键一句,让他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
“王卿所言……嗯,确实……不无道理。”
赵佶缓缓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
“童贯啊,北伐之事,关系重大,确需慎之又慎。王卿提醒得好,不可将全盘希望,寄托于北地民心之间。”
“具体的进军方略、粮草调度、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抵抗,你需与枢密院众臣详细议定,反复推演,务必拿出个稳妥的万全之策来,再报与朕知。”
童贯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王伦拖出去斩了,但皇帝金口已开,他只能强行压下戾气,咬牙应道。
“……臣,遵旨。”他投向王伦的目光,已不仅仅是阴鸷,更带上了一丝怨毒。
王伦心中暗叹,他知道这番逆耳忠言,终究还是与这位权倾朝野的枢密使结下了难以化解的梁子。
但他目光扫过殿外,心中并无悔意。
若能因此让这注定多舛的北伐多一分慎重,少一些草率,哪怕只能延缓那即将到来的浩劫,拯救些许无辜生灵,这点个人恩怨,也算值得。
“陛下!”童贯到底是宦海老手,迅速压下怒火,转而寻求另一条增强实力的路径。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奏道:“诚如王济先生所言,北伐乃国之大事,军备务必求精求实。”
“臣近日听闻,那山东梁山泊有一伙贼人,盘踞水洼,却不知从何处得来奇术,研制出一种名为‘水泥’的异物。”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以此物混合沙石筑城,坚逾铁石,且速凝快干,旬日之内便可起高墙坚垒!”
“若我军能得此物及其秘术,于北疆边境紧要处修筑城寨堡垒,则进可攻,退可守,北伐胜算必将大增!”
“恳请陛下下旨,先发兵荡平此伙草寇,夺取水泥秘术,以壮我军威,利我兵事!”
祸水东引!他要将皇帝的注意力和军事力量,引向一个看似更容易征服的目标,既可积累战功,又可获得实用技术。
然而,王伦岂能让他如愿?
“陛下,”王伦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澄清。
“童枢相此言,恐怕是受了小人蒙蔽,或是前方探马情报有所偏差。臣自山东阳谷游学入京时,曾途经梁山左近,对其情形略知一二,与枢相所言,颇有出入。”
他面向赵佶,从容解释道:“那梁山泊虽聚集了不少人众,然其首领名唤王伦,原也是一落魄读书人。”
“臣听闻,其人最初并非有心为寇,实乃被那清池县县令赵金杰构陷,诬他科举作弊,不仅将他功名革去,更当堂施以重刑,打得他奄奄一息,并索要六千贯天价赎罪银。”
王伦将自己过往的经历稍加修改,娓娓道来,引人同情。
“那王伦家徒四壁,如何拿得出这许多银钱?走投无路之下,才不得不奋起反抗,遁入水泊以求自保。此乃官逼民反,情有可原。”
“而且,”他话锋一转,为梁山“正名”,“据臣沿途打听,那王伦占据水泊以来,却从未听闻其行那烧杀掳掠、荼毒地方、公然对抗朝廷之事。”
“其所行所为,多是在那临湖集与四方商贾公平交易,互通有无,据说内部管理还颇有法度,与寻常占山为王、劫掠为生的草寇截然不同,倒更像是一伙寻求避世的豪强。”
他巧妙地将自己“途经”的见闻作为依据,继续说道。
“至于枢相所言之‘水泥’,臣在旅途中亦有所耳闻,确是一样奇物。”
“然梁山以此物筑墙修路,多是为了巩固山寨、便利商旅往来,并未听闻其用于对抗官府、修筑谋逆工事。”
“陛下乃圣明天子,胸怀四海,若欲得此利国利民之物,何须大动干戈,行那劳民伤财、兵戎相见之下策?”
王伦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语调平和却充满说服力。
“依臣浅见,陛下只需遣一干练能吏,携内帑银钱,光明正大前往梁山治下的临湖集采买,并明言此物将用于北伐大业,利在国家,功在社稷。”
“那梁山泊主王伦,若真如臣所知,乃一明理晓义、被迫落草之人,见陛下天恩浩荡,非但不加征剿,反而以财货公平相易,彰显朝廷气度,岂有不欣然从命、拱手献上秘术之理?”
“如此,既能得此筑城利器,增强北伐实力,又可显陛下怀柔四海、教化万方之仁德,避免无谓厮杀,节省国力民财。”
“岂不胜过兴师动众,徒惹风波,或许还将一股本可安抚的力量,彻底推向对立面?”
王伦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解释了梁山“情有可原”的立场,又给出了更优的、符合朝廷体面与利益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