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钦那一声嘶吼，像是用尽了肺腑里最后一丝力气，带着震惊、错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撕裂了江面上由绝望和混乱交织成的夜幕。
“兴霸！怎么是你！”
这五个字，在嘈杂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水手们的惊叫，船体开裂的呻吟，甚至连江风的呼啸，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沉船上惊魂未定的船员，还是快船上嗜血狞笑的水贼，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两个男人的身上。
一个，站在即将沉没的旗舰上，身形狼狈，满脸血污与江水，眼中是翻江倒海般的巨浪。
另一个，立于巍然不动的贼船船头，身披锦袍，腰悬铜铃，手中双戟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脸上是玩味而残忍的笑容。
蒋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个身影，那个曾经与他一同在江上厮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醉了便枕着波涛高歌的兄弟。记忆中的甘兴霸，豪迈、仗义，虽然性子暴烈，却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他们曾一同发誓，要在这乱世之中，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而不是终日与鱼虾为伍。
可眼前的这个人，是陌生的。
那身华贵的锦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半分儒雅，反而衬得他那股子凶悍之气更加迫人。他腰间的铜铃，发出的不再是年少轻狂时的清脆，而是索命的梵音。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曾经盛满了不羁与烈火的眸子，此刻却是一片冰冷的深潭，潭底沉淀着的是对生命的漠视和彻骨的残忍。
这还是那个甘兴霸吗？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极长。蒋钦能感觉到冰冷的江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小腿，船身正在以一个无可挽回的角度缓缓倾斜，可他浑然不觉。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对面船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回答，一个解释，哪怕是一个熟悉的、带着怒意的眼神也好。
然而，锦帆贼甘宁，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从蒋钦那张写满了不敢置信的脸上轻轻扫过，就像是拂开了一粒碍眼的灰尘，没有丝毫停留。
他甚至没有回应蒋钦的惊呼。
他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嘴角缓缓地、极具侮辱性地向上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故人相见的喜悦，只有高高在上的戏谑与轻蔑。
这轻描淡写的一瞥，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像一把刀，瞬间刺穿了蒋钦心中那层名为“往日情分”的脆弱外壳。
终于，甘宁开口了。他的声音洪亮而雄浑，带着江风的野性，轻易地传遍了每一艘船，压过了江水涌动的声音。
“蒋钦。”
他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叫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给你一个机会。”
听到“往日情分”四个字，蒋钦那已经沉到谷底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一丝微光在他眼中亮起。
然而，甘宁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混着冰碴的江水，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通透。
“交出船上所有财物和女人，我可以饶你不死！”
轰——！
蒋钦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刚刚亮起的一丝微光，瞬间熄灭，连同他眼底最后的神采，一同化为了死灰。
财物……和女人……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被赵云护在身后的孙尚香，又看了一眼那些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侍女。
甘宁的话，就像一把淬了毒的重锤，不仅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更是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狠狠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哈哈……哈哈哈哈！”
甘宁身后那群如狼似虎的水贼们，在短暂的错愕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他们用一种下流而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旗舰上的女眷，尤其是那个身着劲装、身段窈窕、即便是在夜色中也难掩绝色的孙尚香。
“老大威武！”
“听到没有，把女人和钱都交出来！”
“小娘子，跟了我们老大，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可比跟着这群落水狗强多了！”
污言秽语伴随着猖狂的笑声，像无数支蘸着污泥的箭，射向这艘正在沉没的孤舟。
姜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身旁的孙尚香，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握着剑柄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已经被气到了极点。
姜云的脑海里，那个说书小人已经气得跳脚了。
‘好家伙！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哪是江匪，这根本就是一场大型pUA现场！’
‘先用凿船制造绝望，再登场展现绝对武力，最后抛出一个看似是活路、实则是侮辱的选项，彻底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
‘蒋钦这老实人，碰上甘宁这种玩弄人心的行家，简直就是秀才遇到兵，不，是绵羊遇到了狼王，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不过……女人？’姜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孙尚香，‘这位姑奶奶可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你这是在老虎嘴边拔胡须啊，兄弟。’
蒋钦没有理会周围的哄笑，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甘宁，那双虎目中，最后的情感波动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的死寂。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刀锋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映着他那张同样冰冷的脸。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嘶吼。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从甘宁说出那句话开始，他们之间，那点所谓的“往日情分”，便已经随着这艘正在下沉的船，一同被埋葬进了这冰冷的江底。
江湖路远，再见时，早已不是兄弟。
有的，只是水贼，和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