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翁盯着那嗡鸣不止的石台,掌心悬于玉册上方三寸,迟迟未落。
那卷《针经·归宗》通体温润如活物,封面上苍劲的古篆似在缓缓呼吸,每一次起伏,都与他体内某种虚无的节律遥相呼应。
他一生校书万卷,从未见过任何一部典籍,竟自带心跳。
可更令他脊背发寒的是,自己体内那因传承印消失而空荡荡的膻中穴,此刻竟传来一阵微弱至极的回响。
仿佛那枚已融入阿禾心脉的青铜古印,正在那孩子的体内,与这卷神秘的玉册隔空对话。
“李先生……它……它像是在问您话?”一旁的赵篾匠早已被这神异的景象震慑得无以复加,声音颤抖地猜测道。
涪翁闭上双眼,摒弃一切杂念,将全副心神沉入那古老的嗡鸣之中。
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
那声音并非警告,也非质问,而是一句直抵灵魂深处的反问,宏大而苍凉:
“你取我,还是我选你?”
涪翁猛地缩回手,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烫中,额角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浸透了鬓角的白发。
这声音……这声音他听过!
三十年前,长安天禄阁,烈焰滔天,浓烟滚滚。
他在书架倾塌的最后一刻,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部传说中的医道总纲——《黄帝内外经》正本。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竹简的瞬间,一道完全相同的低语,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那时,他以为是烈火焚心、生死一线间的幻觉。
直到此刻,他才悚然惊觉,那根本不是幻觉!
那是医典圣卷在即将被凡火吞噬的前一刻,发出的临终之问!
是医道之魂,在选择它的归宿!
他错过了……三十年前,他便已错过了!
一股巨大的悔恨与不甘涌上心头,涪翁双目赤红,牙关紧咬。
他不信!
他绝不信自己会再次错过!
他再次探出手,这一次,掌心凝聚了他“玄针”境大成后对医道所有的理解与敬畏,如山岳般沉稳,朝着玉册缓缓压下。
就在他掌心即将再度触及那无形壁障的刹那,玉册突然发出一阵更为剧烈的轻颤!
封面上那四个“针经归宗”的古篆,竟如活水般流转、重组,化作了四个全新的大字:
“非取,乃归。”
不是让你来拿取,而是医道本身,要回归于你!
涪翁心头剧震,一股狂喜险些冲破理智。
原来如此!
不是他找回了医道,而是医道在颠沛流离三十年后,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安身的“家”,终于认回了他这个守望者!
可……可若真是如此,为何要等?
为何非要一个六岁的娃娃点燃七星,用一滴童子血喂饱那口怪锅,这真正的传承才肯现身?
这三十年的等待,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疑惑还未散去,一直静立在旁的阿禾却动了。
孩子默默地走到那座暖玉石台前,无视了那股连涪翁都无法突破的抗拒之力,伸出那只被锈针刺穿、此刻已愈合无痕的小手,轻轻地覆在了玉册之上。
刹那间,地窖内所有的嗡鸣戛然而止。
那股无形的壁障烟消云散,连带着江底七星镇魂木阵阵的共鸣都瞬间平息。
整个世界,只剩下孩子轻浅的呼吸声。
阿禾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用一种稚嫩而古老的语调呢喃道:“白袍爷爷说,锅,从来不是容器。人,才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地窖中央那片曾吞噬了黑陶锅的泥沼猛地翻滚起来!
无数黑色的残片破土而出,在半空中急速旋转、重组。
它们没有变回陶锅,而是在一片琉璃般的光华中,拼接成了一面巨大而古朴的镜子!
镜面之上,缓缓浮现出一张苍老的面孔——眉骨高耸,法令纹深邃,双唇紧抿,眼神中不见半分涪翁的狂傲不羁,反而充满了温厚、慈悲,以及一丝深藏的疲惫。
那张脸,赫然是涪翁自己!却又绝不是现在的他!
“这……这不是我!”涪翁踉跄着后退一步,心神剧震。
镜中的人影仿佛听到了他的惊呼,缓缓开口,声音不再是单个的低语,而是仿佛有成百上千个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在齐声诵读,庄严而悲悯:
“你是涪翁,也不是。我是你三十年来,每一分未能救下的遗憾,是你每一次因怒火而烧掉的残卷,是你亲手埋葬的,名为李柱国的那个梦。”
“守灶灵……是守灶灵!”赵篾匠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朝着镜面五体投地,泪流满面地嘶吼道,“传说中,历代医者未尽的心血、不甘的执念,会凝结成识海之主,守护着医道最后的火种!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然而,镜中那张慈悲的脸却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是灵,也不是神。”百家合音再度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涪翁的心口,“我是‘错’。”
“是你每一次因恐惧而藏起的一针,是你每一次因愤怒而拒救的一命,是你每一次因绝望而放弃的一方。千百年来,我由你们所有人的遗憾喂养,由你们的悔恨浇灌,困在这井底,成了一个守着灶台余温的鬼,而不是一个传递薪火的人。”
涪翁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要等阿禾?为何要用那滴童心之血?
因为只有一颗从未被恐惧、悔恨、愤怒污染过的赤子之心,才能照见医道最纯粹的本真!
才能穿透这层由历代医者遗憾所构筑的“错”之屏障,唤醒被囚禁的传承!
他这些年所谓的“守护”,不过是在为这面“错”镜,增添养料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
涪翁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嘶哑,笑得惊心动魄,笑得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好啊!好一个‘错’!你们用一个娃娃来点火,用我这把老骨头来垫脚,最后……还要我亲手来揭开自己的伤疤!”
他怒吼一声,猛地撕开胸前的粗布麻衣!
一道狰狞的陈年焦痕,赫然出现在他的左胸之上,状如火舌,正是三十年前他冲出天禄阁时,被梁柱上的烈火舔过的印记!
“你要我舍弃执念?行!”
涪翁双目圆睁,对着那镜中百代医魂的聚合体,用尽毕生力气立下血誓:
“我李柱国,今日在此起誓!从今往后,不再护一本破书,不再守一卷残篇!我只护这天地间,一口活人之气!传不传得出去,由天!救不救得了人,由我!”
话音未落,他竟一把抓起那卷《针经·归宗》的玉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脚下的玉石台!
“李先生,不可——!”赵篾匠骇然失色。
轰隆——!
玉石台应声而碎,却并未化作齑粉。
反而从碎裂的缝隙中,喷涌出亿万道璀璨的金色光流!
那光流仿佛拥有生命,如奔腾的血脉,瞬间缠绕住地窖内三人的脚踝,并疯狂地涌向正中央的阿禾!
金光尽数汇入阿禾小小的胸口。
他眉心那枚新生的传承印再度浮现,却已不再是古朴的青铜之色,而是融了赤金的威严与碧绿的生机,印上的纹路急速演化,最终定格为一幅前所未见、玄奥无比的“双环交脉图”!
半空中,镜中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消散,那百家合音也化作最后一缕轻烟,飘散在空气中:
“薪火不灭,因有人……愿做锅底灰。”
刹那间,整座废弃古城的地面,所有铭文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涪水江底,那七根镇魂木针连同辅弼二星之位的暗桩,竟齐齐破水而出,在半空中化作万千光针,如星河倒悬,静静悬浮于天地之间!
涪翁仰头望着这亘古未有的奇景,心中那三十年的枷锁轰然破碎,只余下一片前所未有的空明与澄澈。
就在此时,他忽觉袖中微微一动。
那根陪伴他三十年,曾随他沉入江底、又重见天日的蒙尘锈铁针,竟自行飞出,划过一道温和的弧线,轻轻地落在了阿禾的掌心。
孩子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清澈如洗,却又深邃如渊。
他举起手中的锈针,对着涪翁,露出了一个纯真的笑容。
“白袍爷爷说,”他奶声奶气地道,“现在,轮到您当锅盖了。”
一道晨光终于刺破了地窖穹顶的黑暗,如利剑般洒落,将三人的身影清晰地照亮。
而在千里之外,早已化作一片废墟的长安故都。
一座荒废古庙的檐角之上,一枚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锈蚀铁针,在无风的清晨,悄然一颤,针尖,稳稳地转向了涪水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