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被初升的太阳完全驱散,带着一丝冰凉的湿意,萦绕在荒芜的平野之上。
大地,在颤抖。
起初,只是如同远方的闷雷,细微而沉闷。但很快,那声音变得清晰、变得狂暴,仿佛有一头被囚禁的远古巨兽,正挣脱枷锁,咆哮着冲向人间。
袁军大营的寨门,早已碎裂成无数木片。一道由数千人组成的、肮脏而混乱的黄色洪流,从那破口中喷涌而出。
文丑冲在最前方。
那匹曾随他驰骋河北,神骏非凡的战马,此刻瘦得肋骨毕现,每跑一步,口鼻中都喷出沉重的白气。但它的眼中,却燃烧着与主人如出一辙的疯狂。
重甲的甲叶在颠簸中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哗啦”的散乱声响,上面遍布着刀砍箭射的痕迹,暗红色的血渍早已凝固发黑。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已经感觉不到肩膀和后背的伤痛了,饥饿带来的绞痛也已麻木。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了前方。
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郡城轮廓。
还有那座高台之上,那个如同黑色剪影般的身影。
李玄!
他的身后,是数千名残兵。
他们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一群被绝望逼疯了的野兽。他们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残破不全;身上的衣甲更是褴褛不堪,许多人干脆赤着上身,蜡黄的皮肤下,是嶙峋的骨架。
他们跑得歪歪扭扭,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他们没有停。
他们的口中,发出着意义不明的嘶吼。那声音沙哑、干涩,不似人声,更像是野兽在临死前,从喉咙最深处挤出的悲鸣。
“杀!”
“吃肉!”
“粮食……”
这些最原始的欲望,成了他们最后的燃料。
文丑没有回头去看他们。
他不用看,也知道身后是怎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这些都是曾跟随他,从河北一路南下的好儿郎。他们也曾年轻,也曾意气风发,也曾幻想着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可现在,他正带着他们,去赴一场早已注定的死亡。
他的心在滴血。
但他的脸上,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窝囊地饿死、病死在营帐里,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狗,那不是他文丑的归宿,更不该是河北精锐的归宿!
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死,也要用自己的血,去溅敌人一脸!
三百步!
距离那片看似平坦的开阔地,只剩下三百步。
文丑眼中的血光更盛,他将身体压得更低,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悲鸣,速度又快了几分。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冲击力,凿穿敌人的阵线!
然而,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袁军士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地面上抹去了一般,瞬间消失不见!
没有兵器交击的锐响,没有临死前的惨叫。
只有一片突兀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充满了惊恐与痛苦的哀嚎,才从那片消失的区域传了出来。
“啊!我的腿!”
“陷阱!是陷阱!”
“救我……”
文丑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清了。
那片平坦的土地之下,竟隐藏着一道道深邃的壕沟!
壕沟的边缘被浮土和杂草完美地伪装了起来,从远处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异样。
冲锋的势头,在这一刻,被硬生生地撕裂了。
前方的士兵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后面的人根本来不及停步,被巨大的惯性推着,如同下饺子一般,成片成片地跌入壕沟之中。
人踩人,人压人。
骨骼断裂的“咔嚓”声,被压在下面的人发出的窒息呻吟声,与壕沟中传出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最残酷的乐章。
所谓的冲锋,瞬间变成了一场混乱的、自相践踏的闹剧。
“啊啊啊——!”
文丑看着这一幕,目眦欲裂。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狂怒与悲凉。
又是算计!
又是这种卑鄙无耻的伎俩!
李玄!你好狠的心!连一个堂堂正正的死法,都不肯给我吗?
狂怒之下,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调动了起来。他猛地一拉缰绳,身下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随即,以前蹄踏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纵身一跃!
那道对于步兵而言如同天堑的壕沟,被他一跃而过!
“轰”的一声,战马重重落地,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文丑没有丝毫停顿,他回过头,用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身后那片混乱的人间地狱。
“跨过去!”
“跟上我!!”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
在他的激励下,一些还未掉入陷阱的亲兵,以及少数悍不畏死的士兵,也学着他的样子,或纵马跳跃,或手脚并用地攀爬,不顾一切地想要越过这道死亡之线。
高台之上。
李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夜风吹动着他黑色的衣角,他手中的令旗,依旧稳如磐石。
陈群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下方那惨烈的一幕,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这就是战争。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风花雪月。
是生与死的绞杀,是血与火的盛宴。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主公的心,比他想象的,要硬得多。
……
平野之上。
文丑,以及他身后那寥寥数百名成功越过陷阱的残兵,终于踏上了玄甲军阵前最后一片开阔地。
他们浑身浴血,盔歪甲斜,许多人身上还挂着伤。
但他们,终究是冲过来了。
他们的面前,是一堵墙。
一堵由数百面一人高的黑色大盾,组成的钢铁之墙。
盾墙之后,是一片密不透风的、由无数枪尖组成的死亡森林。
整个玄甲军的阵列,鸦雀无声。
没有战鼓,没有呐喊。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每一个士兵,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他们的眼神,透过盾牌的缝隙,冰冷地注视着眼前这群不速之客。
那是一种看着死物的眼神。
文丑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看着眼前这堵让他感到绝望的墙,看着那墙后闪烁的森然寒光。
他知道,自己输了。
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但他不甘心!
他抬起手中的长枪,枪尖在晨光下,反射出一道凄厉的红芒。
他用枪尖,遥遥指向那面代表着李玄的帅旗,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李玄小儿!”
“可敢与我——一战!”
声音在空旷的平野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不甘。
他渴望的,不是胜利,只是一个对手。
一个能让他作为一名武将,轰轰烈烈战死的对手。
然而,回答他的,不是李玄的声音。
也不是任何一名将领的出阵应战。
回答他的,是那堵钢铁之墙后,响起的一个冰冷的、整齐划一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嗡——”
数千杆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缓缓向前探出。
枪尖如林,寒光如雪。
那堵沉默的墙,终于露出了它最致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