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最终定在了腊月十六。
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据说宜嫁娶、祈福、开市、立券,诸事皆宜。
消息传出,京都彻底沸腾。
太后幼妹、柳家嫡女出嫁北地布政使,这场联姻牵扯着皇室、外戚、北地新贵与摄政王四方势力,其政治意味浓厚得化不开,但其表面的风光与排场,却也做到了极致,堪称大炎立朝以来罕见的盛事。
柳府门前车水马龙,各方势力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
宫中内帑拨出巨款,太后柳轻眉更是将自己的不少体己添了进去,为妹妹置办嫁妆。
绫罗绸缎、古玩玉器、田产地契、奴仆名册……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每一抬都塞得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压弯了杠夫的腰。那“十里红妆”的盛况,从柳府一直蜿蜒至城外官道,引得京都百姓万人空巷,啧啧称奇。
更让人瞠目的是,一向与柳家面和心不和的摄政王宇文卓,竟也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一对价值连城的东海珊瑚树,以及一百名精锐甲士充作护卫,美其名曰“确保太后妹妺一路平安”。
这份礼,送得张扬,送得意味深长,既全了他“主动”促成婚事的脸面,也未尝没有在李晨身边钉钉子的意图。京都上下,谁都能嗅出这份“厚礼”背后的刀光剑影,却无人敢点破。
喧嚣与繁华,如同巨大的漩涡,将柳轻颜紧紧包裹。
她像个精致的人偶,穿着繁复的礼服,接受着命妇们的恭贺,演练着大婚的礼仪,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符合身份的浅笑。
出嫁前夜,喧嚣暂歇。
柳轻颜独坐闺房,对镜卸妆。
镜中人凤冠霞帔,珠围翠绕,华美得有些不真实。
明日,她便要顶着这身装扮,告别生活了十几年的京都,踏上前往北地的漫漫长路。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柳轻眉一身常服,未施粉黛,悄然走了进来,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宫女。
“姐姐?”柳轻颜有些意外,连忙起身。
柳轻眉走到她身边,按住妹妹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
目光落在镜中那张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娇嫩年轻的脸庞上,眼神复杂难明。
“明日,你便要出嫁了。”柳轻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柳轻颜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沉默在姐妹间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柳轻眉忽然开口,声音幽幽:“轻颜,你可知道,父亲为何给我们姐妹取名‘轻眉’与‘轻颜’?”
柳轻颜微微一怔,抬起眼眸,从镜中看向姐姐。
柳轻眉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许多年前。
“妹妹知道的。”柳轻颜低声回答,声音清晰而平静,“眉,乃男子英气所在;颜,为女子容貌之华。父亲为我们取名‘轻眉’、‘轻颜’,是希望我们姐妹,能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之事,轻慢须眉,光耀门楣,为柳家带来无上荣光。”
这话,她从小便知。
是烙印在骨血里的使命。
柳轻眉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多的却是沉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妹妹乌黑如云的秀发,动作带着罕见的温柔。
“是啊,轻慢须眉,光耀门楣。”柳轻眉重复着这句话,语气带着无尽的感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姐姐在这深宫之中,如履薄冰,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战战兢兢,不敢有一日懈怠。看似尊荣无限,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柳轻颜转过身,握住姐姐微凉的手,仰头看着她:“姐姐……”
柳轻眉反握住妹妹的手,力道有些紧:“如今,这副重担,也要分你一半了。嫁去北地,并非只是做一个安享富贵的布政使夫人。李晨非寻常人物,北地亦非安乐之乡。那里有错综复杂的本地势力,有塞外磨刀霍霍的突厥,更有……李晨身边那些早已站稳脚跟、各具才干的妻妾。”
“你要做的,不仅仅是相夫教子。你要在李晨的后院立足,要赢得他的尊重与信任,要观察,要学习,要在关键时刻,成为姐姐在北地的眼睛、耳朵,乃至……手臂。你要证明,柳家的女儿,担得起‘轻眉’、‘轻颜’之名!”
柳轻颜感到肩头仿佛压上了千钧重担,呼吸都为之凝滞。
但看着姐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期望与深藏的疲惫,心底那点最后的不安与彷徨,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坚定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姐姐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姐姐放心。轻颜既姓柳,便不会忘记身上流淌的血脉,不会辜负父亲当年的期许,更不会……让姐姐独自一人支撑这柳家门楣。北地虽远,艰险虽多,轻颜……必不负‘轻颜’之名!”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柳轻眉看着妹妹眼中燃起的、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火焰,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的笑容。她将妹妹轻轻拥入怀中,低声道:“好,好。姐姐信你。此去……珍重。”
姐妹二人相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翌日,吉时到。锣鼓喧天,礼炮齐鸣。
柳轻颜顶着沉重的凤冠,披着繁复的嫁衣,在万众瞩目与喧嚣祝福中,拜别宗祠,踏上那装饰得极其华丽的婚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队蜿蜒如龙,浩浩荡荡驶出京都城门,踏上通往北地的官道。
车内,柳轻颜缓缓摘下沉重的凤冠,露出清丽绝伦却写满坚毅的脸庞。
她掀开车窗一角,回望那渐行渐远、巍峨熟悉的京都城郭,眼中最后一丝留恋被彻底斩断。
前路漫漫,风霜刀剑。但她柳轻颜,已不再是那个困于深闺、只会伤春悲秋的少女。
“轻眉……轻颜……”她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指尖在车窗边缘轻轻划过,“我不会让你们蒙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