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杰西卡的话语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层层设防的内心,直抵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软肋——白洁的安全,以及整个“寒鸦”小组的存续。
他沉默着,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杰西卡的面具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华丽的伪装,看清其后隐藏的真实意图。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的舞曲喧嚣,衬得此处的寂静愈发紧绷。
良久,他缓缓向后靠进沙发背,姿态看似放松,但绷紧的下颌线条暴露了他内心的激烈斗争。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你要我做什么?”
杰西卡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地传入周宪耳中:
“我要你写一封信。”
“信?”周宪眉头再次蹙起,眼中闪过疑惑与警惕,“给谁?内容是什么?”
“给你的‘未婚妻’,白洁。”杰西卡迎着他骤然锐利的目光,语气不容置疑,“内容很简单:以最恳切、最不容拒绝的语气,请求她立刻、马上离开槐驿镇。告诉她,这里即将变得极度危险,远非她所能想象,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让她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管,立刻乘坐今晚最早的一班火车返回上海,并且近期绝对、绝对不要再回来。”
周宪的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反驳:“这不可能!我凭什么用这种毫无根据的理由赶她走?她不会信的!而且……我怎么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挣扎,显然,无论出于任务保密还是个人情感,他都无法轻易做出这个决定。
“她必须信!也必须走!”杰西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这不是商量,周先生。这是唯一能确保她活下去的方法。你刚才也亲眼看到了,这里的危险远超寻常的帮派斗争或商业倾轧,是真枪实弹、随时可能送命的谍战漩涡!她一个从上海来的、对这里一无所知的女教师,继续留在这里,就是最显眼的靶子!下一次,未必还能有今晚这样的运气!”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周宪内心最深的恐惧:“还是说,你宁愿她留下来,亲眼目睹你可能的……牺牲?或者更糟,让她也被卷入其中,成为敌人用来威胁、折磨你的工具?你想看到那样的结局吗,周先生?”
“够了!”周宪低喝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杰西卡描绘的画面如同最可怕的梦魇,击中了他最深的恐惧。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痛苦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断。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我写。但你怎么能保证,她一定会听?一定会走?”
“这你不需要操心。”杰西卡语气笃定,“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把信写好,交给我。我自有办法让她看到,并且……让她不得不走。”
她看着周宪眼中残留的疑虑,决定再增加一点砝码:“你可以把这封信,看作是我救了你一命,以及今晚帮你化解了这场杀身之祸的……回报。写完这封信,我们两清。之后,你是要继续你的潜伏任务,还是要追查我的身份,都随你。”
周宪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面具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最终,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一支钢笔和一个皮质封面的便携笔记本。
他翻开笔记本,就着走廊昏暗的光线,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凝聚着某种沉重的情感。随即,他低下头,开始飞快地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杰西卡安静地等待着,目光扫过周宪低垂的、写满专注与挣扎的侧脸,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知道自己正在强行扭转一段既定的“历史”,干预着周宪与“白洁”之间可能萌生的情感纽带。但为了救那两百多条被困在纸扎世界的生命,为了阻止更可怕的悲剧发生,她别无选择。
几分钟后,周宪停下了笔。他仔细地将写满字迹的那一页纸从笔记本上撕下,对折,再对折,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然后,他将折好的信纸递向杰西卡。
杰西卡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信纸的瞬间,周宪的手却微微向后缩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声音低沉而充满警告:“信,我可以给你。但如果你敢利用这封信伤害她,或者这背后有任何对‘寒鸦’不利的阴谋……我发誓,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杰西卡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地夹住了那封信,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说过,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害人。周先生,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不再停留,将信迅速收入随身的小包中,起身,拉低帽檐,转身快步朝着走廊另一端的出口走去,黑色的身影迅速融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周宪独自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望着杰西卡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难以释怀的疑虑、担忧,以及一丝……被强行介入命运轨迹的无力与愤怒。
……
杰西卡走出鼎丰门饭店的后巷,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因紧张而有些发烫的脸颊稍稍冷却。她没有立刻去寻找“白洁”,而是先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线,飞快地展开了周宪写的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挺拔而略显急促,内容与她要求的别无二致,语气焦急而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担忧无比真实,足以让任何一个收到信的姑娘心神大乱。
杰西卡仔细地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入一个提前准备好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信封里。然后,她快步走向鼎丰门饭店的正门。
她知道,“白洁”此刻应该已经回到了二楼的“墨菊”包间——那个根据“历史”,她本该入住的地方。
来到饭店前台,杰西卡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对值班的侍者说道:“你好,麻烦将这封信立刻送到二楼墨菊包间的白洁小姐手中,就说是一位姓周的先生紧急托人送来的,务必亲自交到她手上。”
侍者接过信封,看了看,点头应下:“好的,小姐,我马上派人送上去。”
杰西卡道了声谢,却没有离开,而是退到大厅一侧一个既能观察到楼梯口又能看到前台的盆景后面,悄然等待着。她必须确认“白洁”收到了信,并且……会产生她所期望的反应。
大约五分钟后,她看到一名侍者拿着那封信上了楼。又过了几分钟,楼上隐约传来一声门被猛地打开的声响,紧接着,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杰西卡微微探出头,只见“白洁”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眼眶微微发红,正急匆匆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径直冲到了前台。
“请问……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位姓周的先生?大概这么高,穿着西装……”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向前台侍者比划着周宪的身高模样,语气焦急万分。
前台侍者显然被她的状态吓了一跳,茫然地摇了摇头:“抱歉,白小姐,没注意到您说的这位先生。”
“那……那送这封信的人呢?是谁送来的?” “白洁”不甘心地追问,扬了扬手中的信纸。
“是一位小姐送来的,没留名字,只说是一位周先生托她转交的紧急信件。”侍者如实回答。
“小姐……?”“白洁”愣住了,眼中的困惑和不安更加浓烈。她低头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嘴唇微微颤抖着,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杰西卡屏住呼吸,心中默念:走,快走!离开这里!
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喊,“白洁”猛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决绝:“麻烦帮我叫一辆黄包车!去火车站!越快越好!”
“好的,白小姐,您稍等。”侍者连忙应道。
杰西卡看着“白洁”匆匆跑回楼上,想必是去拿行李,心中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地。最关键的一步……成了!“白洁”将会提前离开槐驿镇,避开之后杂货铺的惨剧,而周宪……大概率也不会再因为救她而遭遇不测。
历史的轨迹,已经被她成功地撬动了一丝缝隙。
她不敢再多做停留,立刻转身,再次融入夜色之中。她必须尽快赶回碧霞元君殿附近,与常晴他们会合。现实世界的时间,此刻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而,就在她快步穿过一条昏暗的小巷,即将抵达与张会长约定的汇合地点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前方巷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是常晴。
她依旧穿着那身墨色中式上衣,身姿挺拔,清冷的目光如同穿越了夜幕,精准地落在杰西卡身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杰西卡却莫名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常晴姐?”杰西卡有些意外,快步上前,“你怎么在这里?张会长他们呢?”
常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杰西卡略显凌乱的发鬓和沾染了尘土的衣角,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奔波和紧张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上,清冷的声音如同碎玉般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时间不多了。现实世界的‘锚点’正在急速衰减。你这边……进行得如何?”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杰西卡的身体,望向她来时的方向,语气平淡却石破天惊:
“我感觉到,有一股极其强大的、来自‘过去’的因果涟漪,正在朝着这个脆弱的时空节点……汹涌反噬而来。”
“你究竟……改变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