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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坠入沼泽的尽头,将那一望无际的浑浊水面点燃。

芦苇的影子在血红的水光中被拉得极长,像极了无数从泥沼中伸出的鬼手,试图抓住即将逝去的光明。

“呼……呼……”

少年乌尔的喘息声在芦苇荡中格外清晰。

他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水獭,在那些烂泥里疯狂穿梭。

他的皮肤已经被粗糙的芦苇叶片割出了无数道血口子,浑浊的泥水混杂着汗水杀蛰得生疼,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

在他的怀里,是一抱沉甸甸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石头——那是天然沥青块。

在他身后的独木舟上,新割下的芦苇已经堆得像座小山。

乌尔是个聪明的孩子。

作为这个原始部落中最早学会分辨风向和寻找鱼群的人,他也是第一个看懂了那位“白衣神灵”手势的人。

那群从巨大神船上下来的人,需要这些黑石头和干芦苇。

他们虽然看起来无比高贵,手中拿着能切断一切的黑色弯刀,但他们似乎并不擅长在这种烂泥里寻找东西。

对于乌尔来说,这是必须用生命去抓住的机会。

……

“咚。”

当乌尔拖着那个巨大的芦苇捆和沥青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探索号”搁浅的岸边时,几乎虚脱地跪倒在了泥水里。

几个正在清理场地的大汉警惕地看着他。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火堆旁走了过来。

何维换下了一身湿透的衣物,此时穿着一件简单的麻布背心。

他低头看着脚边那一堆清理得极其干净的优质沥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么短的时间,哪怕是船上的成年壮劳力,在这种地形下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好。

而完成这一切的,仅仅是一个骨瘦如柴、肚子却肿胀如鼓的土着少年。

何维蹲下身,平视着跪在地上的乌尔。

他没有嫌弃少年身上的恶臭,伸出一只宽大干燥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少年乌尔满是泥浆的肩膀。

随后,他转头对身后的水手做了一个手势。

一块拳头大小的、用蜂蜜和油脂烤制的干粮,还有一小块腌制的咸肉,被放在了乌尔那双颤抖的手中。

这不是施舍,这是报酬。

何维的眼神温和而平静,他在向这个少年传递一种比语言更高级的信息。

在文明的世界里,劳动是有尊严的,付出是有回报的。

乌尔紧紧抓着那块食物,热泪夺眶而出。

他能感受到那位神灵手掌传递过来的温度,那种不带丝毫鄙夷的尊重,让他浑身颤抖。

他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干粮,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爆炸般的香甜。

但这香甜仅仅持续了一瞬间。

他猛地停住了嘴,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像是疯了一样,不顾水手的阻拦,丢下食物,满是泥巴的双手死死抓住了何维的裤脚。

“哇啦……库……乌其!乌其!”

乌尔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指着远处的芦苇棚屋,眼神中是一种濒死的野兽才有的绝望哀求。

警惕的卫兵拔出长刀,指向乌尔。

何维抬手制止了卫兵。

他看着少年那个大得不正常的肚子,又看了看远处那片如同坟场般死寂的部落,猜到了乌尔的诉求。

他将乌尔从泥地里拉起来,温和地说:

“带路。”

……

即使是见惯了古代世界残酷的何维,走进那个芦苇棚屋时,呼吸也不由得停滞了片刻。

这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或者说,这就是一个充满积水的烂泥坑,只是上面盖了一层漏风的芦苇。

在棚屋角落那团发霉的干草堆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似乎是乌尔的妹妹,听乌尔的表达,这小女孩应该叫乌其,。

她已经瘦得完全脱了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

然而在那枯枝般的四肢躯干中间,却连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仿佛随时会炸开的巨大肚皮。

她的身上滚烫,正在高烧中抽搐,嘴角流着浑浊的口水。

“又是这该死的污水。”

跟进来的大副高朗捂住了鼻子,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

在这个时代,甚至在之后的几千年里,这片肥沃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同时也是寄生虫的天堂。

尤其是血吸虫,它们寄生在河水中的钉螺里,钻进下水之人的皮肤,在人体内繁衍,吸干宿主的精血,让肚子充满腹水,最终让人在痛苦中死去。

对于苏美尔先民来说,这是一种无解的绝症。

乌尔跪在妹妹身边,将那块蜂蜜干粮凑到妹妹嘴边,但女孩已经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乌尔绝望地抬起头,跪在何维面前激动地比划着,哀求着。

何维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了一个瓶子。

这是余瑶与高平在南通花费好几年研制出来的提纯青蒿酒。

虽然它对血吸虫并没有后世“吡喹酮”那种一针见效的奇迹般杀伤力,但这瓶液体中融合了青蒿素的高浓度乙醇提取物,以及南洋发现的苦楝皮萃取液。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体来说,这已经是足够强效的“驱虫炸弹”。

“把她扶起来。”

何维半跪在烂泥里,声音沉稳。

乌尔手忙脚乱地扶起妹妹。

何维撬开女孩紧闭的牙关,将那碧绿的苦酒一点点灌了下去。

辛辣与极度的苦涩刺激了女孩的神经,她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后,一股带着腥臭味的浑水哇地吐了出来。

何维又拿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那是用大蒜素和木炭粉搓制的,硬塞进了女孩嘴里。

“给她也吃一点。”何维指了指剩下的干粮。

处理完女孩,何维转头看向一脸呆滞的乌尔。

“还有你,你也得喝。”

少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那个看起来就苦得要命的水晶瓶,仰头一饮而尽。

对于他来说,哪怕这是毒药,只要是神赐的,也是甘霖。

……

夜幕彻底降临。

在那个破旧的芦苇棚屋外,何维静静地坐在一块还算干燥的石头上。

屋里传来了一阵阵呕吐和排泄的声音。

那是药效在起作用,寄生虫正在被排出体外,高烧会随着毒素的排出而逐渐减退。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个孩子算是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消息传得很快。

这片居住着几百人的“黑头人”部落,此时都如同幽灵一般,聚集在四周的黑暗里。

无数双浑浊、枯黄、充满恐惧与渴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何维,也盯着那个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水晶药瓶。

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大肚子,都有着同样绝望的神情。

他们开始跪拜,嘴里念叨着那个乌尔带回来的词汇——苏基,那是何维在印度河流域获得的尊称。

高朗带着几名水手,给离得最近的几个病重者分发了剩余的药酒,又将船上煮好的一桶热鱼汤分了下去。

然而,就在人群为了那一桶鱼汤而开始推搡、争抢,甚至有人被踩进泥里差点窒息的时候。

在人群的最外围。

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老人,就在这救命的“神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他没有大肚子病。

他仅仅是因为三天没有吃到一条鱼,饿死了。

哪怕他的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块刚抢到的鱼骨头。

这一幕,像是一根刺,扎进了高朗的眼睛里。

这位从南洋城出发、一路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大副,此时有些茫然。

“维神,我们有药,也有一些鱼。”高朗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可以多留几天,把这里的血吸虫都杀光。我们的船上还有好几坛子青蒿酒,应该够治好这几百人。”

“然后呢?”

何维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那无尽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芦苇沼泽。

“治好了肚子里的虫子,明天他们吃什么?”

“把鱼分给他们,我们走了以后呢?”

何维站起身,那种源百年时光积淀的冷峻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看着那个刚刚被踩进泥里的饿殍,声音很轻,却很重。

“这里的根本问题,不是单纯的疾病,而是无序和混沌。”

“这里没有干净的水源,河水肆意泛滥。这里没有稳定的粮食,人们只能像野兽一样靠天吃饭。生水里有虫卵,丛林里有狮子。”

“光有药没用。”

何维转过身,指了指身后的“探索号”,又指了指眼前这片烂泥塘。

“我们救不了所有人,除非把这里变成和船上一样。”

高朗愣了一下:“和船上一样?”

“没错。”何维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光芒。

“这里缺的是秩序。”

“没有驯服河水的堤坝,没有排干沼泽的沟渠,没有分别饮水和污水的管道,没有按时播种的历法……”

“没有这些,这里的人类永远只是这片沼泽里随生随灭的虫子。”

何维的声音在这个史前黑夜里回荡。

“文明,是建立秩序,只有秩序才能对抗大自然的残酷。”

棚屋的门帘被掀开了。

乌尔此时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中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亮光。

他赤着脚走到了何维面前。

他能感觉到肚子里的那个恶鬼正在死去,力量正在回到自己身上。

他噗通一声,五体投地,将满是淤泥的额头紧紧贴在了何维的靴子旁。

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求生。

“库拉……苏基……教我。”

乌尔抬起头,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倒映着探索号巨大的剪影,也倒映着何维如同山岳般的身姿。

他想要知道,如何像神灵一样,干净地、有尊严地活在这片泥沼之上。

何维低头看着少年。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苏美尔人是世界上最早学会驯服洪水、建立城邦、发明文字的民族。

他们被称为“黑头人”,是文明的最初曙光。

但那个过程,伴随着数千年的血泪与死亡。

而现在,何维没有数千年的时间可以等待,但他有一把能够加速这一切的钥匙。

“高朗。”何维嘴角微微上扬,“为了给探索号清理藤壶和船蛆,为了用沥青重新涂装探索号船底,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告诉大伙,我们要在这里建一座城市。”

何维看向远方,那里是两条大河交汇的地方。

“就叫它——埃利都。”

那是苏美尔王表中记载的第一座城市,意为“从天而降的王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