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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西线都督府正堂。
巨大的荆襄舆图悬挂于壁,其上山川城池、关隘要塞标注得极为详尽。赵云端坐主位,虽未着甲胄,仅一身玄色深衣,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魏延坐于其左首,新任车骑将军的朝服穿戴齐整,面色肃然,腰背挺得笔直。其下,分坐着荆南本土将领如樊胄、习珍等,以及随魏延西来的部将王校尉等人。公子陈砥亦列席末座,安静聆听。
“魏车骑日前巡边辛苦。”赵云声音平和,率先开口,“观蜀军动向,似有后撤之意,文长以为如何?”
魏延闻言,精神一振,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子龙将军!蜀军畏我兵锋,不战自退,此乃显而易见!李严匹夫,虚张声势而已!末将以为,此正乃我军进取之良机!当趁势前压,于边境要地增筑军寨,压缩蜀军活动空间,甚至可遣精干小队,伺机拔除其几处前出哨垒,以振军威!”
他话音未落,一名荆南老将便皱眉道:“魏车骑,蜀军退让,未必是真惧。诸葛亮多谋,恐是诱敌深入之计。我军若贸然前出,孤军立寨,极易遭其反击,粮道亦难保障。依末将看,还是谨守现有防线,以静制动为妥。”
“以静制动?哼!”魏延身后一名部将忍不住出声,“岂非坐视良机错失?莫非荆南的兄弟,被打怕了不成?”
“你说什么?!”那荆南老将勃然作色,帐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够了!”赵云轻喝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双方,争执的将领立刻噤声。“边境之事,需谋定而后动。蜀军退让,其意不明,确有诱敌之嫌。然一味固守,亦会助长敌焰。”
他看向魏延,语气转为商议:“文长欲振军威,其心可嘉。增筑军寨之事,牵扯甚大,需从长计议,确保万全。眼下,可先加强现有各隘口守备,增派斥候,深入探查蜀军虚实,尤其注意房陵、上庸方向是否有异动。至于拔除哨垒……”
赵云略一沉吟,摇了摇头:“易授人以柄,暂不可行。主公再三申明,吴蜀盟好乃大局,无令不得擅启边衅。”
魏延眉头紧锁,强压下心中不快。他感觉自己的手脚被无形的绳索束缚着。这西线都督,名头响亮,可实际兵权,尤其是重大行动的决策权,依然牢牢掌握在赵云手中。他这位“车骑将军”,更像是地位崇高的客将,而非真正能独断专行的方面统帅。
“子龙将军既如此说,延自当遵从。”魏延抱了抱拳,语气略显生硬,“然兵贵神速,若待查明虚实,恐战机已逝。末将请令,愿亲率本部兵马,前出至夷陵以北五十里处扎营,以为大军前哨,既可威慑蜀军,亦可就近探查!”
这是他权衡后的提议,试图争取更多的自主行动空间。
赵云深深看了魏延一眼,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焦躁。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文长勇毅,可为前驱。然前出扎营,风险不小。你可引本部三千兵马前往,切记,营寨需立於险要,多设鹿角拒马,谨防夜袭。无我号令,不得越过界碑十里。一应粮草补给,由江陵统筹调拨。”
“末将领命!”魏延心中一喜,虽有限制,但总算能脱离江陵,独自领兵在外。他相信,只要抓住机会,必能有所斩获,证明自己的价值。
军议在略显微妙的气氛中结束。魏延率先大步离去,其部将紧随其后。荆南众将则多留在堂内,与赵云低声商议着什么。
陈砥看着魏延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沉稳如山的赵云,隐约感觉到一道无形的裂痕,正在这西线都督府内悄然蔓延。
魏延效率极高,不出三日,便率领三千精锐,携十日粮草,抵达夷陵以北预设地点,依山傍水,立下一座坚固营寨。他亲自督促布置防务,壕沟、鹿角、哨塔一应俱全,显示出其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营寨立稳,魏延便迫不及待地派出大量斥候,深入蜀境侦查。同时,他每日亲自率小队骑兵,沿着边境线巡弋,旌旗招展,马蹄声碎,刻意营造出大军压境的态势。
蜀军方面,李严严格执行诸葛亮的方略。面对吴军逼近,其前沿部队一退再退,哨卡继续内缩,巡逻队远远看见魏延的旗号便避让开来,偶尔有小股部队遭遇,也是稍作接触即行撤离,显得颇为“怯懦”。
几次三番下来,魏延麾下将士骄气日盛。
“将军,蜀军果然惧我兵威!看见咱们的旗号就跑!”
“李严徒有虚名,不过如此!”
“将军,不若咱们再往前推进二十里,找个机会,狠狠咬他一口!”
部下的怂恿,如同柴薪,不断添入魏延心中那团急于建功的火焰。他虽记得赵云不得越界十里的军令,但眼见蜀军如此“不堪”,心思愈发活络。
这一日,斥候回报,发现一支约五百人的蜀军运粮队,正从秭归方向往北移动,其行进路线,有一小段恰好贴近边界,且护卫似乎不算严密。
“天赐良机!”魏延眼中精光一闪,“此非主动进攻,乃是打击其后勤,削弱敌军!且其靠近边界,我军速战速决,完全可在蜀军大队反应过来前撤回!”
王校尉有些犹豫:“将军,赵都督有令,不得越界……”
“迂腐!”魏延斥道,“界碑何在?山林之中,谁能理清?此乃战机,稍纵即逝!传令,点齐一千轻骑,随我出击!记住,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半个时辰后,魏延亲率一千骑兵,如旋风般卷过山林,突袭了那支蜀军运粮队。战斗几乎是一边倒,护卫的蜀军稍作抵抗便溃散而逃,留下数十车粮秣。
魏延志得意满,下令焚烧粮车,正要撤退,忽听两侧山林号角声大作,伏兵四起!无数箭矢如飞蝗般射来!
“中计了!”魏延心头一凛,却临危不乱,大喝,“结阵!向东南方向突围!”
他所率皆是百战精锐,虽惊不乱,迅速组成冲锋阵型,在魏延一马当先的率领下,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杀出重围。清点人数,折损了百余骑,魏延本人臂上也中了一箭,所幸伤势不重。
回到营寨,魏延面色铁青。他明白,自己中了李严的诱敌之计。那支运粮队,根本就是饵料!
消息很快传回江陵。赵云闻报,沉默良久,最终只是下令军医前往魏延营中诊治,并增派了一队斥候监视蜀军更大范围的动向,并未有更多表示。
然而,这道口子一开,边境的平静被彻底打破。虽然规模不大,但吴军主动越界攻击,性质已然不同。李严迅速遣使至江陵,言辞激烈地质问吴军背信弃义,破坏盟约。
江陵都督府内,气氛更加凝重。魏延的擅自行动,不仅未能取得预期战果,反而授人以柄,将西线推向了更加危险的边缘。赵云面对蜀使的诘问,以及内部因此事而起的波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魏延越界袭击蜀军粮队,虽小有斩获却中伏失利,以及蜀国遣使问罪的消息,几乎同时送达建业。
陈暮在武德殿内,看着赵云详细陈述事件经过并自请处分、以及蜀国措辞严厉的抗议国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国书摔在御桉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魏文长!匹夫!安敢如此!”陈暮胸脯起伏,显然怒极,“孤千叮万嘱,令其不可擅启边衅!他将孤的话,当作耳旁风吗?!区区小胜,折损士卒,更坏两国盟好,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庞统与徐庶侍立在下,亦是面色凝重。
庞统沉声道:“主公息怒。魏延此举,确系违令,其罪当罚。然观其行事,虽鲁莽,亦有打击敌军之意图,且兵力损失不大。诸葛亮、李严设此圈套,本就是有意激怒、诱使其犯错。如今局势,罚魏延易,安西线难。”
徐庶补充道:“士元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应对蜀国诘难,稳住西线局面。臣以为,主公需立即遣使赴蜀,向诸葛亮解释此事,可称此为边境将领个人躁进所致,绝非吴公本意,重申盟好之愿,并承诺严惩相关将领。同时,对魏延,需明旨申饬,剥夺其临机决断之权,命其一切行动,必须事先报请赵子龙批准!”
陈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他知道,庞统、徐庶的建议是老成谋国之言。现在不是单纯发泄怒火的时候。
“便依二位所言。”陈暮最终做出了决断,“即刻选派能言善辩之臣,携带重礼,出使蜀汉,务必稳住诸葛亮。给江陵去令,严申军纪,魏延所部,一切军事行动,必须经子龙批准!另……降魏延爵一等,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这个处罚,相较于魏延捅出的篓子,并不算重,更多是象征意义。陈暮仍需借用魏延之勇,亦不愿将其彻底推向对立面。
“那江北流言之事……”庞统提醒道。近日,关于陆逊的诽议在朝野间有愈演愈烈之势。
陈暮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心力交瘁。西线未平,内患又起。
“流言之事,继续严查。孤不日将亲笔手书予伯言,加以抚慰。同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寻个由头,将那跳得最欢的全瑞,调离建业,外放个闲职,敲山震虎!”
他必须同时稳住内外两条线。对陆逊,要展示信任,压制谤议;对魏延,要约束惩戒,但又不能逼之太甚。
江陵,赵云府邸后院。
陈砥手持一柄木剑,正在赵云的指导下练习基础的刺击动作。他年纪虽小,但一招一式颇为认真,额上已见汗珠。
一套动作练完,陈砥收剑而立,微微喘息。他看向坐在石凳上饮茶的赵云,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赵师父,魏车骑他……这次是不是做错了?”
赵云放下茶杯,看着眼前日渐成长的公子,目光温和:“公子以为呢?”
陈砥想了想,认真地说:“他违抗了您的军令,擅自出击,还中了埋伏,让蜀国有了指责我们的借口,应该是错了。”
赵云点了点头:“违令,冒进,授人以柄,此其三错。然公子可知,他为何要如此?”
陈砥蹙眉思索:“他想立功?证明自己比陆大都督厉害?”
“这是一方面。”赵云缓缓道,“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其心不定,其性不安。他为将,勇勐有余,而沉稳不足;知进,而不知止;见利,而忘危。为帅者,需统观全局,权衡利弊,忍常人所不能忍。一念之差,可能便是万劫不复。魏车骑,尚缺这份沉淀与格局。”
他站起身,走到陈砥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木剑,虚空一刺,动作简洁而充满力量。
“公子,为君为将,不仅要懂得如何取胜,更要懂得何时该战,何时该和,何时该进,何时该退。锋芒毕露,固然能震慑一时,然刚极易折。真正的强大,是如山岳般沉稳,如江海般包容,动静皆宜,收发由心。”
他看着陈砥似懂非懂的眼神,语气愈发恳切:“你看陆大都督,身处漩涡中心,谤议加身,却能安之若素,一心处理军政,推进新政,此乃定力。再看为帅,需知人善任,调和诸将。魏车骑是利刃,要用其锋,却不可使其伤己。此番惩戒,是磨其棱角,亦是保全于他。”
陈砥若有所思,喃喃道:“所以父亲没有重罚他,赵师父您也没有严厉斥责他……”
“不错。”赵云颔首,“驭人之道,如同掌中运剑,过紧则滞,过松则脱。望公子能细细体会。”
他将木剑递还给陈砥:“今日的功课,再加一条。将此次魏延擅自出击之前因后果,以及为父与你说的话,细细写下来,谈谈你的想法。”
“是,赵师父。”陈砥恭敬接过木剑,心中对“权力”、“统御”、“平衡”这些词汇,有了更具体也更深刻的朦胧认知。他隐约感觉到,治理一个国家,远比练剑、读书要复杂和艰难得多。
而在北方的营寨中,魏延看着陈暮申饬、罚俸的诏书,以及赵云要求他“一切行动需提前报备”的军令,脸色阴沉,独自在帐中饮了半夜的闷酒。他感到的不是悔过,而是更深的憋屈与不甘。
“赵云老矣,畏蜀如虎!主公亦受小人蒙蔽……竖子不足与谋!”他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道将帅之间的裂痕,因这次挫折,非但没有弥合,反而更深了。
西线的风,带着寒意,吹拂着江陵城,也吹动着不同人心中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