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的风,吹不起梅耶尔心中的半点波澜。
他怀里那具戴着假面的,名为“谎言”的温热躯体,也无法给他带来一丝真实感。
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这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像一句精美的咒语,试图安抚他那早已荒芜的灵魂。
但,不够。
这依然是一种……借口。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孤高的声音,从露台的另一端传来。
“真是感人的故事。”
“用行动的激情来对抗荒谬的本质,用过程本身来填补意义的空洞。”
梅耶尔抬起头。
一个女人正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黑曜石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有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如同凝固的月光。
她的身体,完美得如同古希腊的雕塑,每一寸线条都充满了美感,却又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的质感。
绝望魔女赫利俄丝。
一个在他的后宫中,始终保持着绝对疏离,如同旁观者的存在。
她曾是帝国最顶尖的哲学家,现在,她也是他无数妃子中的一员,一个他从未触碰过的,孤独的藏品。
怀中的“谎言”坐直了身体,假面转向那个不速之客,带着一丝警惕。
赫利俄丝没有看她。
她的目光,穿透了永恒的夜色,直直地落在了梅耶尔的身上。
“但是,陛下,您有没有想过。”
“为这块巨石赋予‘幸福’的意义,本身就是一种逃避。”
“一种对您与生俱来的,那令人眩晕的绝对自由的逃避。”
梅耶尔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赫利俄丝走到他面前,在他身前蹲下,与他平视。
那双银色的眼眸里,是宇宙般的空寂与认真。
“您总是在问,‘我为何而活?’,‘我想得到什么?’。”
“您错了。”
“您把答案当成了一件需要被‘找到’的东西。”
“但答案,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她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在宣告一条不容辩驳的真理。
“存在,先于本质。”
“您首先存在于此,遭遇你自己,在这座荒唐的宫殿里行动,然后,您的每一个行动,才定义了您的本质。”
“您找不到答案,因为答案就是您自己!”
梅耶尔的呼吸,停顿了。
赫利俄丝伸出冰凉的手指,点在了梅耶尔的心口。
“您是什么?”
“您就是您所有选择的总和。”
“当您选择克制,您就是一个克制的人。”
“当您选择放纵,您就是一个放纵的人。”
“根本没有一个所谓的‘内在的本性’,来为您指明正确的道路。”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完美的身体在虚假的星光下,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您之所以感到如此沉重,如此痛苦,是因为您在潜意识里知道,您不仅在为自己负责。”
“您还在为全人类做选择。”
“当您选择了一种活法,您就在向整个宇宙宣告:‘看,这就是人应该有的样子!’”
“这是您身为皇帝,无法逃避的重负。”
“所以,您必须在不依靠任何神明,不依靠任何既定人性的情况下,独自行动。”
“这就是绝望。”
赫利俄丝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决绝。
“而您,我的陛下,正沉溺于这种绝望之中,并且试图用哲学和欲望来为它寻找借口!”
她看着梅耶尔那张脸,缓缓俯下身。
“停止寻找借口!”
“大胆地去选择!”
“然后,承担你选择的全部责任,无需任何辩解!”
说完,她直起身。
在梅耶尔和“谎言”错愕的注视下,她抬起手,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简单的,如同古希腊长袍般的白色衣物。
衣物顺着她那完美如雕塑的身体滑落,堆积在脚边。
她赤裸地站在他面前,身体上没有一丝情欲的色彩,只有做出选择后的,绝对的坦然与坚定。
“您曾经挣扎,痛苦,追寻。”
“现在,我选择加入这场欢愉。”
赫利俄丝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带着怜悯的笑容。
她向他伸出手。
“现在,轮到您了,我的陛下。”
“您要如何定义,这一个瞬间的您?”
梅耶尔的手指,轻轻划过赫利俄丝那如同雕塑般完美的下颌线。
他的动作里没有欲望,只有一种审视艺术品般的抽离。
“定义我?”
他轻声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
“赫利俄丝,你和她们,和这整个帝国一样。”
“你们都想让我成为一个什么……”
“一个克制的圣人,一个放纵的暴君,一个反抗荒谬的英雄,一个承担责任的造物主。”
他收回手,目光越过她赤裸的肩膀,看向那片由活体黄金构成的,永恒不变的虚假星空。
“可我,什么都不想成为。”
赫利俄丝那双银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剧烈的波动。
怀中的“谎言”发出了压抑的轻笑,假面下的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
“看,这就是他,一个连自由都感到恐惧的皇帝。”
就在两人即将再度交锋的瞬间。
一个声音,一个与这宫殿里所有声音都截然不同的声音,幽幽响起。
那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如同从世界诞生之初就开始回荡的,一首唱不完的挽歌。
“你的痛苦,恰恰证明了你的清醒。”
梅耶尔转过头。
露台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
她穿着最朴素的灰色长袍,赤着脚,一头深紫色的长发如同凝固的瀑布,垂落在冰冷的黑曜石地板上。
她的美是一种令人心碎的美,眼角眉梢都浸染着化不开的忧郁。
歌神伊莱蒂娅。
他前世做个吟游诗人时,曾经短暂信仰过的诗与艺术之神。
现在,她也是他后宫的一员,一个他从未召见过,也几乎要遗忘的存在。
伊莱蒂娅缓缓走来,她的每一步,都让露台上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重,更加悲凉。
她没有看“谎言”,也没有看赤裸的赫利俄丝。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梅耶尔的身上,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里,是看透了世间一切苦难的,深沉的怜悯。
“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站在了看清世界本质的门槛上。”
她的声音,直接在梅耶尔的灵魂深处响起。
“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种盲目的,永不满足的‘生命意志’。”
“它驱使着我们去欲望,去占有。你想要开后宫,就是它最直接的体现。”
“欲望得到满足,带来的是无聊,是你此刻的空虚。”
“欲望得不到满足,带来的是痛苦,是你之前的挣扎。”
伊莱蒂娅停在了梅耶尔面前,她伸出手,却不是为了触碰他,而是轻轻拂过他面前的空气,带起一阵悲伤的微风。
“你的人生,就像一个钟摆。”
“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永无止境地来回摆动。”
“你曾经追求的‘高尚’,是对这种生命意志的否定。你想要克制,想要禁欲,都是在试图摆脱这头野兽的奴役。”
“你感到累,是因为否定意志,需要与你最强大,最原始的本能作战。”
“谎言”脸上的假面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还有另一条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虚无缥缈的安慰。
“艺术。”
“当你沉浸在艺术、音乐、或哲学思考中时,你可以暂时摆脱意志的折磨,成为一个纯粹的,没有欲望的认识主体而存在。”
“那是一种短暂的解脱。”
梅耶尔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身为吟游诗人时,在弹奏鲁特琴的瞬间,所获得的片刻宁静。
“而最终的道路……”
伊莱蒂娅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那里面是比宇宙更深的空寂。
“是通过彻底的禁欲,和对众生之苦的怜悯,达到意志的彻底否定。”
“那时,你将获得永恒的宁静。”
她看着梅耶尔,那双悲悯的眼眸里,倒映出他迷茫的脸。
“所以,我的陛下。”
“你的道路是艰难的,但你的方向,一直是正确的。”
“只是,它导向的终点,从来都不是幸福。”
“而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