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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耶尔醒来。

温暖的沙滩,蔚蓝的大海,以及那片在生灭间急速轮回的花海,都消失了。

他正躺在冰冷的黑曜石地板上,那座由他一手缔造的,完美而死寂的宫殿里。

伊露玛和弥涅雅都不见了踪影。

他缓缓坐起身,指尖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上面还残留着咸涩的海水味,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属于生命本源的香气。

他被彻底地解构,又被温柔地重组。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但当他环顾这座依旧冰冷,依旧完美的宫殿时,他知道,还没有结束。

他还需要迎接最后一道质问。

那既是神性的质问,也是人性的质问。

弥娅就坐在那张巨大王座的扶手上,双腿交叠,姿态优雅。

她没有看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穹顶之上,那片由活体黄金构成的,永恒不变的虚假星空。

长久的沉默后,她开口了。

那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慵懒与戏谑,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是一丝梅耶尔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深沉的悲悯。

“她们走了。”

那是一个陈述句,不带任何情绪。

“我知道。”

梅耶尔的声音有些沙哑。

弥娅终于将目光从星空收回,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双总是氤氲着欲望雾气的眼眸,此刻清澈得可怕。

“你可真是经历了一场盛大的旅行,我的主人。”

她站起身,赤着脚,一步步向他走来,黑色的裙摆在地板上无声地滑过。

她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那么现在,我的主人,你打算怎么做?”

她歪了歪头,那张魅惑众生的脸上,是纯粹的探究。

“你抛弃了所有的思想指导,拒绝了所有的宏大叙事。”

“那你所追求的‘万事皆允’,又是什么?”

“没有了理性的指引,你所谓的自由,不就只剩下跟着感觉走吗?”

她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吐出的气息冰冷而清晰。

“告诉我,梅耶尔,我的主人。”

“一个只靠本能去爱,去恨,去渴望,去行动的生命。”

“和一头在丛林里觅食、交配、然后死去的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梅耶尔回过神来。

他看着眼前这张魅惑众生,此刻却清澈得可怕的脸,下意识地开口,试图将那场盛大的、无法言说的体验,用贫瘠的语言描绘出来。

“我的万事皆允,不是要做回野兽。”

“恰恰相反,它是想成为一个‘完整的、通透的人’。”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新生的笃定。

“野兽被本能驱使,哲学家被思想捆绑。”

“我希望让思想成为我本能的一部分,让我的本能,成为被思想照亮后的、清醒的直觉。”

弥娅笑了。

她站起身,绕着他缓缓踱步,赤足踩在冰冷的黑曜石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知行合一?”

她的语调里,重新染上了那股熟悉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听起来可真美妙。”

她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但那真的是你的‘知’与‘行’吗?”

“还是你刚刚从那位伟大的母亲那里,借来的一件华美的新衣,用来包裹你那颗赤裸又丑陋的,名为‘意义’的旧伤口?”

弥娅俯下身,黑色的长裙如墨般铺散开来。

“如果你的理性已经无法给出指导,那你所谓的‘清醒的直觉’,又该听从谁的指引?”

“我的主人,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而活?”

梅耶尔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与以往都不同。

不再是思考,不再是辩证,而是被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彻底剖开胸膛后,暴露在空气中的,血淋淋的虚无。

他缓缓抬起头。

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痛苦。

只有一种被完全看透后,连伪装都懒得去做的,极致的空白。

“我……不知道。”

这三个字,他曾经说过。

但这一次,含义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彻底的,地基被完全抽空后的承认。

一种放弃了所有抵抗的,缴械投降。

“你赢了,弥娅。”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无法承受的重量。

“‘知行合一’……也许,它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达到的状态,而只是一个指引我走向下一片沙漠的海市蜃楼。”

“我又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求道者’的幻象,并沉浸其中。”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凝视自己内心那片连光都无法逃逸的,名为“自我”的深渊。

“这或许,是我为了对抗自身的渺小和混乱,所能做出的,最极致的努力了。”

他重复着那个问题,然后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无比朴素的答案。

“如果理性无法指导,我为什么而活?”

“也许……我只是‘被迫’活着。”

“生命本身是一种推力,一股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力量。它推着我向前,去经历,去感受,去犯错,去后悔,去偶尔在废墟中,看到一些不知真假的光。”

“我不再是为了某个崇高的‘为什么’而活。”

“我只是……‘在’活。”

梅耶尔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就像一棵树,它不为任何意义而生长,它只是生长。在生长中,它经历风雨,伸展枝叶,或许能为路过的人提供一片荫凉——这并非它生存的目的,只是它存在的,自然而然的结果。”

“我只是选择,在每一个混沌的、不确定的当下,去做出那个在呼吸的瞬间,我感觉更贴近‘光’的选择。”

“无论那光是真实,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幻象。”

“我活着,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完成这次生命本身的、笨拙的展开。”

“你看。”

弥娅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

“你依旧在编织。”

“你为自己编织了一个‘被迫’的理由,一个‘顺其自然’的借口,一个‘笨拙展开’的故事。”

“这不是答案。”

她凑得更近,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他茫然的脸。

“这是在逃避回答。”

“我的主人,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如果你连自己都找不出答案。”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弥娅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拧开了梅耶尔心中最后一道门锁。

门后,不是答案。

是深渊。

梅耶尔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所有的从容和镇定,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明如同星辰的眼眸里,不再有任何哲人的光彩,只剩下溺水者般的绝望,和……一种奇异的坦诚。

“……是的。”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破碎。

“你说得对。”

“全部都对。”

他不再试图维持任何姿态,痛苦地闭上眼,像一个被审判了无数个世纪,终于放弃辩护的罪人。

“我找不出答案。我什么都证明不了。高尚是幻象,意义是幻象,就连我这痛苦的挣扎,也可能只是我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

他睁开眼,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

可他却在笑,一个无比苦涩,近乎崩溃的笑容。

“我想得到什么?”

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拷问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想得到一个‘我可以安心活下去’的保证。一个来自宇宙的、绝对的认可,告诉我‘梅耶尔,你的路是对的’。”

“但我找不到。”

“永远也找不到。”

他看着弥娅,用一种彻底放弃防御的、赤裸的姿态。

“所以这不是答案,这是逃避。我承认了。我就是在逃避那个‘根本没有答案’的、冰冷的、残酷的事实。”

“我编织理由,因为我害怕。”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我害怕面对彻底的虚无,那比死亡更可怕。死亡是终结,而虚无是永恒的发问,却没有回响。”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在空气中徒劳地握紧。

“我没有答案给你了,弥娅。”

“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像一座被抽走了所有支柱的宏伟神殿,轰然坍塌。

“如果连这最后的、挣扎着编织理由的‘我’本身,都是一个幻象……那么,就让它存在吧。”

“因为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剩了。”

他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却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宣告了自己的败局。

“这就是终点。”

“我输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弥娅那张总是带着戏谑与玩味笑容的脸,僵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彻底放弃了抵抗,承认自己一无所有的男人。

她看着他那双空洞的,再也找不到任何光的眼睛。

她赢了。

她用最锋利的语言,将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哲学外衣,剥得一干二净。

她终于看到了他最真实的,那个赤裸的,迷茫的,痛苦的灵魂。

可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那双魅惑众生的眼眸中滑落。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哭了。

哭得像个弄坏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她冲上前,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

她的声音不再慵懒,不再戏谑,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可是……”

“可是我不想你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