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少女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那笑声里没有被揭穿的窘迫,只有一种听到了天大笑话般的荒谬感。
欺骗历史?
这顶帽子太大,太沉,压在她这副早已千疮百孔的肩膀上,显得格外滑稽。
“您太抬举我了。”
面具少女松开手,那块染血的头巾重新滑落回胸口的衣襟里,贴着她冰冷的皮肤。
她指了指这间昏暗、嘈杂、充斥着汗臭味的小酒馆,又指了指周围那些还在抹眼泪的醉鬼。
“我嘴里的这些……”
“不过是些用来骗骗眼泪,换两杯劣质麦酒的下酒菜罢了。”
面具少女向后靠在椅背上,那张画着夸张笑脸的面具,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斑驳。
“故事就是故事。”
“听个乐呵就行,当真……就输了。”
梅根没有说话。
她只是用那双无瑕的银瞳,死死地盯着面具少女。
那种眼神,就像是一个顶级的美食家,在审视一道摆盘精致,却散发着微微腐烂气息的菜肴。
很有趣。
这个女人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但她的灵魂……却诚实得让人心疼。
那里面的烦恼、悔恨、自厌,浓郁得像是发酵了一百年的黑醋,酸涩得让人牙倒。
“是吗?”
梅根忽然凑近了一些。
她伸出手,那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掌,并没有去触碰面具,而是轻轻搭在了面具少女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冰凉。
僵硬。
像是摸到了一块在雪地里冻硬的石头。
“谎言的勇者……”
梅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试探,又像是恶魔在耳边的呢喃。
“她真的存在吗?”
“还是说……”
梅根歪了歪头,嘴角的笑意变得玩味起来。
“这不过是某位擅长撒谎的魔神,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编造出来的三流神话?”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伊莉丝缩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她虽然听不懂这两个大姐姐在打什么哑谜,但直觉告诉她,现在的气氛比刚才那个壮汉拿刀砍人时还要危险。
面具少女的手没有抽回来。
她任由梅根握着,隔着手套,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
“存在?”
面具少女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倦。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那片漆黑如墨的夜色。
风还在刮。
雪还在下。
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一个好听的故事而变得温暖半分。
“存在又怎么样?不存在又怎么样?”
“一个救不了任何人的英雄,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骗子。”
“有什么区别吗?”
“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到。”
梅根愣了一下。
随即,她笑了。
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哈……”
清脆的笑声在酒馆里回荡,引得周围几个酒鬼莫名其妙地看过来。
“精彩。”
梅根一边笑,一边抬手擦了擦眼角。
就在这时。
一只小手,怯生生地伸了过来,拽了拽面具少女那件红色的风衣。
是伊莉丝。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那双小鹿般的眸子里写满了迷茫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希冀。
“大姐姐……”
伊莉丝的声音很小,带着颤音。
“那个瑟薇娅……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到吗?”
女孩咬着嘴唇,手指死死绞着衣角。
“可是……可是刚才那个断腿的大叔哭了。”
“还有那个很凶的胖子,他也安静了。”
伊莉丝指了指周围。
“大家听了故事,好像……好像都没那么难受了。”
“这也是……没用的吗?”
面具少女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看着那双干净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
某种早已死寂的东西,在心底微微颤动了一下。
“小傻瓜。”
梅根抢先开口了。
她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把伊莉丝那头乱糟糟的红发揉成了鸡窝。
“眼泪填不饱肚子,感动挡不住刀剑。”
“只要明天太阳升起,这帮酒鬼还是要去抢劫,去杀人,去为了半块面包打破头。”
梅根收回手,看着面具少女,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残忍。
“这就是现实。”
“没有力量的感动,比垃圾还廉价。”
说完,她站起身。
紫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走吧。”
梅根打了个哈欠,那种慵懒的调子又回到了她身上。
“酒喝完了,故事也听腻了。”
“该去看看你给我准备的那个……大舞台了。”
她没有再看面具少女一眼,赤着脚,踩着满地的花生壳和木屑,向着酒馆大门走去。
……
酒馆角落里,一个披着斗篷的冒险者打扮的少女,坐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着梅根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女。
良久。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块藏在胸口的血布。
粗糙的触感,像是砂纸一样磨砺着指尖。
“什么也没做到么……”
少女喃喃自语。
随后。
她站起身,悄悄跟上了几人。
红色的长发在身后扬起,像是一团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火。
酒馆的门被推开。
寒风夹杂着雪沫倒灌进来。
壁炉里那最后一点火星,在风中挣扎了两下。
噗。
灭了。
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转瞬即逝。
……
风里夹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越往南走,空气里的硫磺味就越重,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像是把腐肉扔进岩浆里烤过之后散发出的恶臭。
“到了。”
面具少女停下脚步,红色的风衣被热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指向前方那座横亘在荒原尽头的黑色巨兽。
扎尔汗。
亚龙人帝国的边境重镇。
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屠宰场。
高达百米的城墙通体由黑曜石堆砌而成,在昏黄的日光下反射着阴冷的光泽。城墙上每隔几米就插着一根巨大的尖刺,上面挂着的不是旗帜,而是风干的骸骨。
有野兽的,也有……人类的。
巨大的龙首图腾雕刻在城门正上方,那双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生灵,张开的大嘴就是城门的入口,仿佛要将所有入城者嚼碎吞下。
“这里是帝国最大的奴隶中转站。”
面具少女的声音隔着面具传出来,有些失真,却难掩其中的厌恶。
“也是‘六月教派’的老巢。”
“那些信奉‘红月’的疯子,最喜欢在这里挑选祭品。”
梅根站在沙丘上,紫色的长裙一尘不染,与周围灰扑扑的色调格格不入。
她微微眯起那双无瑕的银瞳,视线扫过那座宏伟却野蛮的城市。
“品味真差。”
她嫌弃地评价了一句。
“全是骨头架子,这帮蜥蜴是有什么恋尸癖吗?”
伊莉丝躲在梅根身后,小手紧紧攥着梅根的裙角。
她探出半个脑袋,看向城门口。
那里,正在上演一场没有任何尊严的迁徙。
成百上千的人类,脖子上套着沉重的铁枷,手脚被粗粗的铁链串在一起。
他们衣不蔽体,瘦骨嶙峋,身上满是鞭痕和脓疮。
而在他们身侧,是身穿鳞甲、手持骨鞭的亚龙人卫兵。
这些半人半龙的怪物有着强壮的身躯,覆盖着青黑色的鳞片,那双竖瞳里闪烁着残忍的光。
啪!
清脆的鞭响撕裂了空气。
“走快点!你们这群两脚羊!”
一个身材臃肿肥胖的亚龙人监工,挥舞着手中带倒刺的骨鞭,狠狠抽向一个走得慢了些的老人。
鞭稍卷起一块皮肉,鲜血瞬间飙射出来。
老人连惨叫都没发出来,直接扑倒在滚烫的沙地上。
但他不敢停。
哪怕是用爬,他也得拼命往前爬。
因为一旦停下,就会被后面的人踩死,或者被卫兵当场剁碎喂狗。
就在这时。
那个摔倒的老人终于爬不动了。
他趴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看着天空,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妈的!晦气!”
那个肥胖的监工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他那一身暗黄色的鳞片上挂满了油脂,看起来恶心至极。
监工抬起那只如同象腿般的脚,对着老人的脑袋就要踩下去。
这一脚要是踩实了,那脑袋绝对会像个烂西瓜一样爆开。
周围的奴隶麻木地看着,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多看一眼。
在这个地方,同情心是最没用的东西。
然而。
那一脚并没有踩下去。
监工的动作停住了。
并不是因为良心发现。
而是因为,他在人群的边缘,那几个穿着斗篷的平民队伍里,看到了一个让他竖瞳瞬间收缩的身影。
梅根。
即便她没有刻意张扬,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色与高贵,在这个充满汗臭与血腥的地方,就像是夜空中的月亮一样显眼。
监工收回了脚。
他那一双绿豆大小的竖瞳里,瞬间涌现出了令人作呕的贪婪与淫邪。
他伸出猩红的分叉舌头,舔了舔满是獠牙的嘴唇。
“极品……”
监工喃喃自语。
他这辈子玩过的人类女人不少,但像这种……这种光是看一眼就让他浑身鳞片都要炸开的货色,还是头一回见。
他推开挡路的卫兵,提着那根沾血的骨鞭,晃着满身的肥肉,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喂!那个紫衣服的!”
监工咧开嘴,露出一口黄褐色的尖牙,喷出一股浓烈的腥臭气。
“把脸抬起来给大爷瞧瞧!”
“要是让大爷满意了,今晚你就不用去矿坑,直接去大爷的床上享福!”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面具少女的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的匕首。
伊莉丝吓得浑身发抖,却依然死死挡在梅根身前,像只炸毛的小猫。
梅根却笑了。
她轻轻拍了拍伊莉丝的脑袋,示意她让开。
然后,她微微抬起头。
那张脸完全暴露在日光下。
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让人心悸。
监工看呆了。
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他那满是油污的胸甲上。
“好……好……”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伸出那只长满鳞片的大手,就要去抓梅根的胳膊。
“跟我走!现在就跟我走!”
梅根没有躲。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坨向自己伸来的肥肉,那双银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看着垃圾的厌烦。
“你真的很吵。”
梅根轻声说道。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而且……”
她微微歪头,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长得太丑了。”
“丑得让我……很烦恼。”
话音落下的瞬间。
啪。
一个清脆的响指。
没有任何魔法波动,也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爆发。
但那个监工伸出的手,却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距离梅根的衣袖只有不到一厘米。
他那张原本写满了贪婪与淫欲的脸,突然开始扭曲。
那种表情很奇怪。
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绝望。
“丑……?”
监工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长满鳞片、粗糙丑陋的大手。
以前,他引以为傲的强壮肢体,此刻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不……不对……”
监工猛地后退两步,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一种名为“自我厌恶”的烦恼,在梅根力量的催化下,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像病毒一样侵蚀了他的大脑。
“为什么我的鳞片这么暗淡?为什么上面全是坑坑洼洼?”
“为什么我的肚子这么大?像一头待宰的猪!”
“大祭司的鳞片是金色的……卫队长的鳞片是银色的……只有我……我是屎黄色的!”
监工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是崩溃的哀嚎。
“太丑了!太丑了!我不配活着!我不配这身皮!”
嗤啦!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
那个监工竟然扔掉了鞭子,伸出双手,疯狂地抓挠起自己的身体。
锋利的爪子刺入鳞片缝隙,硬生生地将那一块块坚硬的鳞片连皮带肉地撕了下来!
鲜血飞溅。
“撕掉!都撕掉!换新的!我要换新的!”
监工一边惨叫,一边自残。
血肉模糊的他看起来就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周围的卫兵想要上前制止。
“滚开!你们这些丑八怪!”
监工已经彻底疯了。
他捡起地上的骨鞭,不分敌我地疯狂抽打着周围的一切。
“别靠近我!你们会弄脏我的!”
场面瞬间大乱。
卫兵们被打得抱头鼠窜,原本整齐的奴隶队伍也被冲散。
尖叫声、怒吼声、鞭打声混成一团。
而在这混乱的风暴中心。
梅根牵起已经看傻了的伊莉丝,对着面具少女使了个眼色。
“走吧。”
她提起裙摆,像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样,优雅地穿过那些抱头乱窜的卫兵,穿过那个还在疯狂自残的监工。
没有一滴血溅在她身上。
也没有一个人敢再拦她。
所有人都被那个突然发疯的监工吓破了胆,根本顾不上这几个“路人”。
直到梅根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深处的阴影中。
那个监工才倒在血泊里,浑身抽搐,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丑……太丑了……”
……
城楼之上。
高耸的了望塔内。
一个身穿繁复祭司袍、头戴苍白骨质面具的高大身影,正负手而立,透过了望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他并没有因为手下的发疯而感到愤怒。
甚至连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有。
那双隐藏在骨面具后的金色竖瞳,反而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剧烈收缩。
那是猎人发现了绝世猎物时的眼神。
“有意思……”
大祭司缓缓开口。
声音沙哑粗糙,像是两块砂纸在互相摩擦。
他伸出一只干枯如爪的手,轻轻抚摸着窗台上的黑曜石,指甲在上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大祭司转过身,背后的祭司袍上,绣着一轮血红色的弯月。
“这种力量……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
“简直就是红月的恩赐。”
他看向身后的阴影处。
那里跪着几个身穿黑衣的暗杀者。
“去查。”
大祭司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那是欲望在发酵。
“那个女人。”
“把她找出来。”
“不管用什么手段,我要活的。”
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的金光大盛。
“这么完美的祭品……一定要让她在祭坛上,在我的身下,体会玛兹神最神圣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