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月洞门下,手里的帕子已被无意识地绞得紧了。
宁府那边的动静,隔着重门叠户,虽听不真切,但那无形的、黏稠的暧昧气息,却仿佛能穿透砖石,丝丝缕缕地弥漫过来,搅得人心神不宁。
琏二爷进去已有好一阵子了。
正忧忡间,忽见一个小厮从那边角门飞跑过来,是常跟着贾蓉的兴儿。
他见到我,停下脚步,喘着气笑道:“袭人姐姐站着呢?我们二爷和蓉大爷在里头说话,怕是还要一会子。”
我心下稍定,至少蓉哥儿也在,或许能拘着些。便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兴儿应了一声,又跑了。我却不知,此刻那宁府上房内,正是另一番光景。
贾琏与尤老娘、二姐、三姐见了礼,归座后,便依着预先想好的说辞,对尤老娘道:“大嫂子让我来回亲家太太,前日有一包银子,共三百两,是存在您这里的。今日外头有项开销急着要还,大哥吩咐我顺路取回去。再者,也瞧瞧家里可有什么事没有,需不需要人手。”
尤老娘听了,不疑有他,连忙对二姐道:“既是你姐夫使你来取,快去,在我那柜子里,用黄布包着的便是。”
尤二姐低声应了,起身便去里间取银子,行动间裙裾微动,带着一阵香风。
贾琏目送她进去,这才转向尤老娘,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说道:“其实这取银子倒是其次,主要还是想来给亲家太太请个安,瞧瞧二位妹妹。这些日子,家里乱糟糟的,全仗亲家太太和二位妹妹在这里照应,实在是辛苦了。我看亲家太太气色倒好,只是委屈了二位妹妹,在我们这不得清净的家里住着。”
尤老娘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见贾琏这般客气,又是府里的正经爷们,心下很是受用。
忙笑道:“二爷说哪里话!咱们是至亲骨肉,原该如此的。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一般无二。不瞒二爷说,”
她压低了些声音,带了些诉苦的意味,“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后,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着实艰难。全亏了这边姑爷时常帮衬着。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的大事,我们娘儿几个不能帮着别的,白看看家,还能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话呢?只怕做得不周到。”
正说着,尤二姐已取了银子出来,是一个沉甸甸的黄色布包。她并未直接递给贾琏,而是先交给了尤老娘。尤老娘接过来,亲手递与贾琏,道:“二爷点点数。”
贾琏笑道:“亲家太太收着的,还有什么不放心。”嘴上说着,却也不好不查看,略打开看了一眼那白花花的银锭,便唤了一个小丫头进来,吩咐道:“去叫个稳妥的婆子来。”
一个小丫头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领进一个干净利落的婆子。贾琏将银子交给她,吩咐道:“你把这个拿去交给俞禄,叫他拿到那边府里等我回话。”那婆子答应着,捧着银子去了。
就在这时,只听院子里传来贾蓉清亮又带着几分油滑的声音:“老娘!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人已掀帘子进来。
他先给尤老娘请了安,又笑嘻嘻地给二姐、三姐作了揖,最后才转向贾琏,笑道:“叔叔还在这里呢?才刚老爷还问起,说叔叔来取银子,是什么紧要事情要使唤。原说要派人到寺里去叫您回来商议,我回老爷说,叔叔已经来了,想必就在这边。老爷还吩咐了,叫您取了银子,快些过去呢,像是还有别的事。”
贾琏听了,忙站起身,道:“既如此,我这就过去。” 他作势欲走,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尤二姐。
贾蓉却像是才想起什么,凑到尤老娘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屋里人都听见,笑嘻嘻地说道:“老娘,你可还记得?前儿我跟你和老太太提的那事儿?就是我父亲想着要给二姨寻的那个姨爹。”
他边说,边用眼睛瞟着贾琏,又悄悄伸出手指,对着尤二姐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瞧着,那人的相貌身量,就跟咱们琏二叔差不多儿!当时老太太你还说,‘若真是这般人品,倒是好的’。是不是?”
他这话一出,尤二姐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手里死死攥着衣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尤老娘先是一愣,随即看看贾琏,又看看自己女儿,似乎也品出些味儿来,只含糊地“嗯啊”了两声。
唯独那尤三姐,柳眉倒竖,俏脸含霜,指着贾蓉笑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嘴里真是没你娘的了!什么混账话也敢往外掏!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说着,便作势要起来打他。
贾蓉“哎哟”一声,早有防备,大笑着跳开,一溜烟儿就跑出了屋子,嘴里还嚷着:“叔叔快走,老爷等着呢!”
贾琏被贾蓉这番突如其来的助攻弄得心花怒放,又见尤二姐那羞怯模样,更是魂摇魄荡。
他强忍着笑意,对尤老娘道:“亲家太太,那我先过去了。” 又飞快地瞥了二姐一眼,这才转身出来。
走到厅上,他还故作正经地吩咐了几个留守的家人几句“小心门户”、“不可吃酒误事”的话,随即一把拉过跟出来的贾蓉。
走到廊柱后,压低声音,急切地央求道:“好侄儿!你方才也看见了,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你回去千万急速和你父亲说去!若能成,叔叔绝忘不了你的好处!”
贾蓉挤眉弄眼地笑道:“叔叔放心,包在侄儿身上!”
贾琏这才定了定神,带着等在外面的俞禄,添足银子,打发他去了。
自己则整了整衣冠,往贾赦处回话,又去给贾母请安,面上依旧是一派从容,仿佛刚才在宁府那一场机锋暗藏、风情月债的戏码,从未发生过一般。
而我,听着偶尔路过婆子的只言片语,拼凑出这模糊的轮廓,心头那股寒意愈发深重。
那三百两银子,像是一条线,牵出的却是一张弥天大网。琏二爷,蓉哥儿,尤氏母女……这一个个身影,在那富丽堂皇的府邸深处,正合力编织着一场注定无法收场的孽债。
风过空堂,吹起的,是即将席卷一切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