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小组的车队驶入龙泉市时,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这座因矿业兴衰的城市,天空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霾。龙泉市第一医院的门诊大楼还算整洁,但一踏入心胸外科所在的病区,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慢性病患特有的沉闷气息便扑面而来。
走廊里,长椅上坐着、蹲着,甚至倚墙站着的,多是些身形佝偻、面色黧黑的老人。他们沉默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眼神里是长期被病痛折磨后的麻木。他们是尘肺病人,这座城市辉煌过往的沉默见证者,也是如今沉重的医疗负担。
科室主任胡一山,一个才四十出头却已头发花白、眼角刻满深纹的男人,接待了林默一行人。他的白大褂有些旧,袖口甚至起了毛边,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疲惫。
“林主任,苏主任,欢迎。”胡一山的声音沙哑,握手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粗糙和老茧,“我们这里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引着众人穿过走廊,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病人,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力,“都是老尘肺,III期的占了大半。肺功能极差,很多是巨大的、弥漫性的肺大疱,把正常的肺组织都压迫得无法工作。常规的药物治疗……效果很有限。”
他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里面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开胸肺减容术,创伤太大,他们这身体条件,下了手术台的可能不大。胸腔镜微创……我们设备有,也尝试过,”他指了指墙角一台覆盖着防尘布的胸腔镜主机,牌子是康拓的,“但效果不理想。切除范围难把握,切少了没效果,切多了漏气止不住,术后并发症多。后来……做得就越来越少了。”
不是不想救,是找不到有效的办法去救。这种绝望,比技术的绝对落后更让人窒息。
林默没有发表评论,他直接走向病历车,随手抽出几份厚重的病历,快速翻阅。ct影像上,那些病人的肺部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黑色气囊(肺大疱),正常的肺结构被挤压得支离破碎。手术记录则显示着尝试后的失败:术后持续漏气、感染、呼吸衰竭……
“我们需要看病人。”林默合上病历,语气不容置疑。
在胡一山的陪同下,团队查看了几位有代表性的重症患者。其中一位叫老周的老矿工,情况尤为典型。他瘦得皮包骨头,蜷缩在病床上,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锁骨上方的凹陷深得吓人。他的ct片显示,双侧肺脏几乎被数个巨大的、相互融合的肺大疱所占据。
“老周,才五十二岁。”胡一山低声介绍,“挖了三十年煤,查出尘肺也十年了。现在……就靠一口气吊着。”
林默站在床尾,静静地看着老周费力呼吸的样子,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分析一张极其复杂的电路图。他没有说话,但苏晚晴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惯常的冷静下,正涌动着一种罕见的、遇到极高难度挑战时的专注与锐利。
“把所有III期弥漫性巨大肺大疱患者的影像资料调出来,集中分析。”回到临时借用的小会议室,林默对陆青屿下达了指令,“重点分析大疱的分布、形态、与正常肺组织的界面关系,以及残余健康肺单位的潜在功能。”
“明白。”陆青屿立刻打开电脑,开始构建三维肺部模型。
张浩、赵德明等人也围拢过来,看着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影像,脸色凝重。常规的肺减容术是基于“切除无功能的大疱组织,让被压迫的健康肺复张”的理念,但眼前这些病人的肺,健康组织所剩无几,且与大疱组织交织缠绕,界限模糊,传统术式确实无从下手。
“林老师,这种情况,按照标准术式,几乎无法手术。”张浩眉头紧锁。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缓慢移动,勾勒着那些巨大肺大疱的轮廓,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影像,看到背后微观的病理结构。
“标准,是用来解决问题的。”良久,林默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当标准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就需要新的标准。”
他转过身,看向团队成员,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探究光芒:“他们的呼吸衰竭,根源在于肺结构彻底破坏,失去了有效的气体交换单元。仅仅切除大疱,如同在破败的房屋上拆掉几面危墙,无法重建家园。我们需要的,不是‘减容’,而是……‘重建’。”
“重建?”众人都是一怔。
“对,重建。”林默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快速地画出了一个示意图,“基于残余健康肺单位的分布,重新构建一个能够进行有效气体交换的、新的肺结构单元。不是简单地切除,而是精准评估、选择性切除、功能性重塑。”
他笔尖飞舞,勾勒出一个全新的手术构想:
1. 精准靶向定位:利用三维重建和术中探查,精确识别那些尚有潜在功能的、被压迫的微小健康肺组织“孤岛”。
2. 选择性大疱去顶减压:不是完全切除大疱,而是精确切开,释放压力,但保留部分大疱壁作为“支架”或“覆盖材料”。
3. 健康肺单位簇的解放与整合:将识别出的健康肺组织“孤岛”从大疱的压迫中彻底解放出来。
4. 功能性肺单元重塑:利用保留的大疱壁、生物材料或自身组织瓣,将这些解放出来的健康肺单位簇,巧妙地“包裹”、“拼接”或“引导”,塑造成一个或多个新的、具备一定通气功能的“迷你肺”或功能单元。
5. 确保密封性:使用可靠的内镜切割缝合器及加固材料,确保新建结构的严密性,杜绝漏气。
白板上,一个复杂而精妙的全新术式流程图逐渐清晰。它超越了现有教科书的范畴,融合了解剖学、材料学和极致的外科缝合技术,更像是在废墟上进行一次精密的器官重塑。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震慑住了。这不再是改良,而是创造。
胡一山主任张大了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林……林主任,这……这可能吗?这需要对肺内部结构有近乎透视般的理解,还有……还有我们从未尝试过的缝合与重建技巧……”
“理论可行。”林默放下笔,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难点在于术中实时决策模型的建立,以及对重建后肺单元功能的即时评估。这需要团队的高度协同和……合适的器械支持。”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台康拓的胸腔镜,意思不言而喻。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她知道,林默一旦做出决定,便会付诸行动。“器械和耗材,我们自带的部分应该够支撑一台探索性手术。但病人选择……”
“就老周。”林默毫不犹豫,“他的情况最典型,也最危急。没有时间等待。”
风险极高,但希望,也蕴藏在这极高的风险之中。星火巡回的第二站,因这群沉默的呼吸者,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技术风暴。林默将要挑战的,不仅是病人的极限,也是现代胸外科技术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