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
当这三个字从顾清姿那苍白的唇间吐出时,广场上刚刚因为秦岳自爆而稍稍流动的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那不是一个地名,那是一个符号,是过去十年间,顾家权势与荣光的顶峰。是顾清雪用顾清姿的神骨,堆砌出的华美宫殿。
现在,这座宫殿的原主人,要回去了。
顾山站在祭坛下,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精心营造的、作为新任掌权者的温和与威严,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撕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口子。
他身后的几名长老,呼吸都为之一窒。他们下意识地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有惊骇,有畏惧,还有一丝看好戏的隐秘期待。他们想看看,这位刚刚踩着嫡系尸骨上位的旁系首领,要如何应对这第一道,也是最难的一道考题。
“好。”
许久,顾山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个字。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僵硬,努力维持的笑容也显得格外勉强。
“我会立刻让人把它……清扫干净。”
“不必了。”顾清姿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她顿了顿,那双融合了幽冥猫瞳与破妄眼的眸子,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每一个被她目光触及的顾家族人,都感觉像是被一柄淬了冰的刀锋刮过皮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最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顾山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住进去之后,锦绣阁百步之内,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活人。”
霸道,蛮横,不讲道理。
这已经不是宣告,而是命令。
顾山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悄然握紧。他能感觉到,自己手下那些旁系子弟的脸上,也露出了不忿之色。他们跟着他,是为了推翻嫡系的压迫,是为了让旁系扬眉吐气,不是为了给另一个更恐怖的存在,当牛做马。
可他不敢拒绝。
他的目光,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投向了贵宾席的角落。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神像,无声地昭示着一种绝对的、不容挑衅的秩序。
顾山松开了拳头,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野心与不甘,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
他对着顾清姿,缓缓地、郑重地,躬身一揖。
“是。”
这一个字,代表着彻底的臣服。
顾家的新王,在登基的第一刻,便向那位归来的魔女,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顾清姿没有再看他。
她的目光,越过顾山,投向了祭坛之上,那个还在血泊与毒液中微微抽搐的身影。
顾清雪。
她的好姐姐。
此刻的顾清雪,早已没了半分“神女”的风采。她身上的华服被毒血腐蚀得千疮百孔,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黑紫色的斑纹,一张曾经颠倒众生的脸,肿胀扭曲,七窍中流出的黑血已经凝固,让她看起来像一具刚刚从坟墓里爬出的、腐烂的尸体。
她的喉咙里,还发出着“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那是剧毒在灼烧她的气管与肺腑。
她还活着。
顾清姿让她活着。
“拖下去。”
顾清姿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周围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周围的顾家子弟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敢动。不是不敢动顾清雪,而是不敢靠近那个散发着剧毒与不祥气息的“怪物”。
“怎么?”顾清姿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都聋了?”
她身子微微一晃,用剑撑住地面,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越是虚弱,眼神便越是锋利。
“我来!”
一名刚刚倒戈的嫡系执事,为了表忠心,一咬牙,第一个冲了上去。他用灵力护住全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毒血,一把抓住顾清雪的脚踝,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她从祭坛上拖了下来。
顾清雪的身体,在满是裂纹的白玉地面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的血痕。
“关进地牢最底层。”顾清姿补充道,“用玄铁锁链穿了她的琵琶骨,一日三餐,用最劣质的猪食喂着。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活得太舒服。”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玄铁锁链穿琵琶骨,那是对待最凶残的妖兽和罪大恶极的死囚才会用的手段,废掉修为,断绝一切希望。再配上猪食……
这比直接杀了她,要残忍百倍。
那位执事手一抖,差点把顾清雪扔在地上。他不敢回头看顾清姿的眼睛,只是连声应道:“是,是!遵命!”
他招呼了两个人,三人架起已经昏死过去的顾清雪,逃也似地朝着地牢的方向奔去。
清算,开始了。
顾清姿的目光,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在人群中,剖析、分割。
她的视线,落在了几个混在人群中,身体不住发抖的护卫身上。
“你们几个,上前来。”
那几个护卫身体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们想跑,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周围的族人,像避瘟疫一样,迅速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将他们孤零零地暴露在广场中央。
“清……清姿小姐……”为首的一名护卫,牙齿打着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当……当年之事,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啊!”
“奉命行事?”顾清姿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把我扔进万兽窟的时候,你们脸上那兴奋的表情,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个护卫的眼睛。
“你的眼睛,不错。当时就是用这双眼睛,看着我在血泊里挣扎的吧?”
那护卫浑身剧烈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还有你,”顾清za姿的手指,又转向另一个人,“你的手,就是你,亲手按住我的肩膀,让秦峰能更顺利地……动刀。”
她的目光,在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流转。每一个被她点到的人,都像是被判了死刑,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他们,都是当年参与了那场血腥剥离的“功臣”。
顾清姿的记性很好。她记得每一个人的脸,记得他们每一个动作,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我不要他们的命。”顾清姿收回手,声音重新归于平淡,仿佛只是在决定几只蝼蚁的去留,“挖了他们的眼,砍了他们的手,废掉修为,扔到天顾城外的乞丐堆里,自生自灭。”
又是比死更残忍的惩罚。
顾山沉默地看着,没有说话。他只是对着身后的执法队,挥了挥手。
立刻,几名面容冷酷的执**法**队成员上前,无视了那几个护卫鬼哭狼嚎的求饶,拖着他们,走向了广场的角落。
很快,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又很快被强行堵住。
血腥的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阵的胆寒。
那个女人,不是在复仇。
她是在收账。
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收回她所承受过的,所有的痛苦。
清算了执行者,顾清姿的目光,又投向了贵宾席上,那些曾经支持顾天香和顾清雪的嫡系长老。
那些长老,此刻一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你们,也不必紧张。”顾清姿的声音,幽幽传来,让那些长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当年之事,你们不过是投了个赞成票,罪不至死。”
长老们闻言,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清姿的话锋,陡然一转,“从今日起,你们所有人的家族供奉,减半。名下所有产业,充入公中。每日,到顾家祠堂,跪地思过六个时辰。直到,我满意为止。”
这……
这简直是把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长老,当成了犯错的孩童来惩罚!
一名脾气火爆的长老,脸上涨成了猪肝色,刚想开口反驳,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按住,对他疯狂摇头。
反驳?
看看祭坛下那些还没干涸的血迹,看看角落里那几个刚刚被废掉的护卫。
拿什么反驳?用自己的老命吗?
最终,无人敢言。
清算,在一片死寂中,落下了帷幕。
顾清姿做完这一切,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体内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淹没。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了手中的“听风”剑,剑身因为她的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嗡鸣。
她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些或恐惧、或怨毒、或复杂的目光。
她拖着那具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锦绣阁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像一柄出鞘的、绝不回头的剑。
广场上的人群,自动为她分开了一条道路。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以一人之力,将整个顾家搅得天翻地覆的女子,缓缓走入那片属于她的、胜利的宫殿。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锦绣阁那华丽的门廊之后,整个天顾城,才仿佛重新恢复了呼吸。
顾山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广场,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个依旧沉默的神秘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顾家,保住了。
但这个顾家,还是他想要的那个顾家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天顾城的天,变了。
而顾清姿,就是那天。
……
锦绣阁内。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奢华。空气中,还残留着顾清雪最喜欢的、那种名贵熏香的甜腻味道。
顾清姿一步踏入,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便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
她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当场吐出来。
她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
体内的战争,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刻。神骨的本源之力,与那些桀骜不驯的嫁接部件,在她精神力构筑的屏障上,撞出了道道裂痕。
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她必须立刻处理那枚神骨,否则,等待她的,就是那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由无数神魔零件拼凑而成的恐怖未来。
她踉跄着,穿过庭院,推开主卧的大门。
房间里,所有的陈设,都还是顾清雪喜欢的样子。梳妆台上,还摆着她用过的胭脂水粉,一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铜镜,正对着床榻。
顾清姿走到铜镜前,抬起了头。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那张脸上,汗水与血水混杂,眼神疲惫,却又亮得惊人。
可就在她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的瞬间。
镜中的那张脸,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
然后,镜中的“她”,皮肤开始浮现出青色的兽纹,手臂开始不正常地膨胀,脸上,一只又一只细小的、转动不休的眼睛,从皮肤下,缓缓地……挤了出来。
那幅被她强行压在意识深处的“异化”画面,再一次,毫无征兆地,与现实重叠。
顾清姿的瞳孔,猛地收缩。
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猛地伸出手,体内的【泰坦巨猿的神力臂】在剧痛中被强行催动。
“砰——!”
一声巨响。
那面华美的铜镜,被她一拳,轰然打碎。
镜子的碎片,如同纷飞的蝴蝶,四散飞溅。
而顾清姿的身体,也终于达到了极限,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在她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似乎看到,一道淡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