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旧殡仪馆。
雨水冲刷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哀鸣。
这里早已被列为城市发展的废弃用地,连拾荒者都嫌晦气。
司空玥的车灯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浓稠的夜色,停在了一栋爬满藤蔓的主楼前。
这里就是“0473补录档案”最后一次异常信号的发出地。
她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外套,浸透肌肤。
寒意让她头脑中因愤怒和困惑而升起的燥热稍稍平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了焚烧灰烬与腐烂花圈的独特气味,那是无数故事被强制画上句号后,不甘消散的余韵。
停尸房的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比外界雨夜更刺骨的寒流扑面而来。
一排排空置的停尸柜像沉默的哨兵,静立在黑暗中。
而在停尸房的最深处,一抹微弱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幽光在闪烁。
那是一台老旧的针式打印机,型号古旧到足以被送进博物馆。
它连接着一根早已被切断的网线,电源灯却诡异地亮着,发出嗡嗡的低鸣。
在司空玥的注视下,打印头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而费力的节奏,左右移动,将一行行字迹刻在泛黄的纸上。
她走过去,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清了那张刚刚被吐出的纸。
那是一份格式与“幽冥食录”别无二致的订单。
【菜品:小米粥(温的)】
【收件人:】
收件人一栏,是空白。
【备注:你说会回来喝的。】
司空玥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这一刻近乎停滞。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句简短的、带着一丝埋怨和期盼的话,这个独属于兄妹间的、近乎撒娇的口吻……她认得。
十年前,她的兄长,司空家百年一遇的天才修复师,在一次针对“不详古物”的封印行动中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官方记录为“殉职”。
她没有去撕毁那张薄薄的纸,也没有去砸烂这台诡异的机器。
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后,她默默地从随身的勘探箱里,取出了那个便携式小电锅和一瓶矿泉水。
动作精准而机械,仿佛在进行一场最精密的外科手术。
淘米,注水,按下开关。
就在这间积攒了数十年死亡与悲伤的停尸房里,幽蓝的加热指示灯亮起。
很快,锅中升腾起白色的蒸汽,带着小米独有的、温暖的香气,在这片冰冷的领域里,强行撕开了一小块属于人间的暖色。
她将熬好的粥盛在备用碗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台仍在嗡鸣的打印机前。
蒸汽升腾的刹那,那张订单的纸张边缘,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燎过,开始迅速焦黄、卷曲。
一行全新的、字迹潦草却有力的新字,在焦痕中浮现。
【收到了,妹妹。】
话音落定,打印机“啪”地一声,彻底断电。
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从机身内部的缝隙中滑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金属片表面,传来一阵微弱而富有节奏的震动。
嘀、嘀……嘀、嘀……
像一颗刚刚苏醒的心脏。
同一时刻,不同的悲鸣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同步上演。
老刀盯着自己的保温箱,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三份连锁订单几乎在同一时间弹出,逻辑诡异到让他这个老江湖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第一单,送豆浆油条去十五年前就已废弃的“阳光幼儿园”,备注是:“小宝最爱吃脆的。”
他刚把油条放在幼儿园锈蚀的滑梯上,第二单就跳了出来。
收件人竟是他自己,菜品一模一样,备注变成了:“爸爸答应过的。”
老刀猛地一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记起来了,他曾经有个儿子,小名就叫小宝,夭折于一场意外……他答应过第二天早上要给他买最脆的油条。
还没等他从这突如其来的记忆冲击中缓过神,第三份订单弹出。
这一次,没有具体地址,菜品是整整一百份豆浆油条,收件人则是一长串的名字——十五年前那场幼儿园火灾中,所有遇难儿童的名单。
备注只有一句:“他们还在等早饭。”
这不是投喂,这是记忆的逆流!
是亡魂的执念在通过系统,强行唤醒生者的愧疚与承诺!
老刀狠狠抹了把脸,从箱子夹层里拽出一部巴掌大的波段监听设备。
屏幕上,一道不属于任何已知通讯频道的哭声频率,正发出尖锐的刺鸣。
“妈的,玩儿这么大……”他低声咒骂一句,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绝。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迟疑,而是果断地将三份订单合并处理。
半小时后,他提着几十个巨大的食品袋,返回幼儿园废墟。
他在废墟中央,将一百份豆浆油条整齐摆开,每一份前面,都点燃了一支白色的蜡烛。
烛光摇曳,映着他肃穆的脸。
他拿出那份名单,用沙哑的嗓音,一个一个地念着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名字。
当最后一份早餐摆好,最后一个名字念完,一阵微风吹过,所有的烛火齐齐摇曳。
空旷的废墟上空,仿佛传来一声稚嫩而模糊的齐声回应。
“谢谢叔叔。”
他那经过改装的保温箱屏幕自动翻页,一行全新的金色词条缓缓浮现。
【记忆闭环达成。解锁‘返哺路径’。】
第七分坛,地脉节点。
韩九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眼前的黑石板。
地脉出现了逆流现象!
原本应由地表供奉、沉入地下的阴煞之气,此刻竟化为肉眼可见的黑雾,争先恐后地从石板的裂缝中向上倒灌。
他立刻割开掌心,将一滴鲜血逼出。
血珠却没有落下,而是悬浮在半空,在黑气的缠绕下,扭曲成四个字。
【请吃回头饭。】
韩九浑身一震,祖训中仅有寥寥数语提及的“反噬之宴”瞬间涌入脑海。
当亡者的思念积累到足以扭曲规则的程度,它们便会尝试反过来“喂养”生者,以此维系自身在现实的坐标。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污染!
他当即取出符咒,准备强行封锁节点。
可就在这时,陈三皮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仿佛跨越了生死,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别拦,让他们喂。饿久了的人,也该尝尝被惦记的味道。”
韩九的动作硬生生停住。
他盯着那团升腾的黑气,犹豫了数秒,最终竟缓缓撤去了所有符咒。
他闭上眼,任由那冰冷粘稠的黑气将自己层层包裹。
那是一种仿佛坠入深海的窒息感,但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切的味道,在他舌尖泛起。
那是母亲做的腌菜的味道,带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凛冽和醇厚。
他母亲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冬天,就是这个味道。
黑气悄然散去。
面前的石板裂开一道更深的缝隙,从里面吐出一块兽骨磨成的骨片,上面刻着一行古朴的字。
【这一顿,我请你。】
暴雨渐歇。
司空玥驱车行驶在返回市区的路上,那枚带有心跳般震动的金属片被她紧紧攥在掌心。
就在车辆驶过一条种满老槐树的街道时,世界,静止了。
所有的车辆、行人、甚至飘落的雨滴,都在一瞬间凝固成了雕塑。
唯有她,和她的车,还能移动。
路灯开始疯狂闪烁,在潮湿的地面上投射出无数纵横交错的、仿佛外卖骑手留下的路线轨迹。
她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一份专属订单强制弹出。
【收件人:司空玥】
【菜品:槐花饼(带露水)】
【备注:你说长大要做修复师那天,娘给你做的。】
司空玥浑身僵硬。
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是她和母亲之间最私密的约定。
她缓缓将车停在路边,没有下车,也没有哭泣。
她只是从勘探箱的应急储备里,翻出一块压缩干粮,冷静地将其掰碎,然后摇下车窗,洒在路边一棵最粗壮的老槐树下。
风起,碎屑被卷走,飘向那深沉的树影。
树影下,一个模糊的、温柔的女性轮廓若隐若现。
司空玥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对着那个方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妈,我接单了。”
刹那间,时间恢复流动。
身旁的车辆呼啸而过,街边的行人继续前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她知道,有些被强行埋葬的东西,已经回来了。
深夜,安宁局最高机密档案室外,走廊的灯光冰冷刺眼。
司空玥站在这里,手中紧握着那枚从打印机里拆下的金属片。
借着灯光,她终于看清了上面用激光蚀刻的微型编码:ESL-001A。
“幽冥食录”,初代。001,Alpha版。
这是“系统”最初的激活序列。
她没有看手中的金属片,而是死死盯着墙壁上的监控屏幕。
屏幕上,是来自城市各处的实时画面:一个刚下夜班的白领,梦游般地走进厨房,为早已病逝的父亲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面;一个独居的老人,颤抖着将一份热好的饭菜,放在了对面空无一人的屋门口……无数的人,正在自发地、无意识地,成为新的“送餐员”。
老刀和韩九刚刚传来的情报在她脑中交汇、碰撞,最终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
系统,从来没有控制过任何人。
它只是一个放大器,一个共鸣器。
它放大了那些刻在骨子里、至死不肯放手的记忆和执念。
陈三皮不是在建立一个属于他的秩序。
他是在用自己残存的意识作为燃料,教会那些被遗忘的“饥饿者”如何点单,教会那些被愧疚捆绑的“幸存者”如何接单。
他正在编织一张以凡人的情感为节点,足以对抗末世的巨网。
司空玥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按下通讯器,没有接通任何频道,只是对着一片虚无的空气,一字一顿地问:
“你现在,是在教他们反抗,还是……在把自己,变成所有人的祭品?”
没有回应。
唯有她掌心那枚金属片,那颗刚刚苏醒的“心脏”,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嘀嗒”声。
像钟摆走到了尽头。
又像,一场盛宴开始前,餐具被摆上桌头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