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柱顶端的评分面板尚未消散,幽幽的光芒照亮了陈三皮苍白的脸。
他胸膛那可怖的裂口,正在血肉蠕动间缓缓闭合,新生的皮肤光滑如初,唯有一缕未曾消散的墨雨残丝,如活物般蛇一般缠绕上他的手腕,无生地渗入皮肤,留下了一道仿佛与生俱来的漆黑镣铐烙印。
他低头,凝视着锅中那片悄然飘落的枯黄叶子。
那曾是足以毁灭一座城市的能量血泪,如今却脆弱得像秋日最后的挣扎。
他忽然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将其捻起,轻轻一搓。
枯叶化作一捧冰冷的灰烬,落入锅中依旧沸腾的无形汤汁里。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灰烬并未溶解,也未沉底,反而像投入静水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涟漪。
涟漪之中,映出的不是天光云影,而是无数张沉睡时的人脸。
他们的嘴角无一例外地挂着满足的微笑,眼角却正缓缓渗出一颗颗晶莹的血珠。
美梦与痛苦,极乐与死亡,在这一刻被浓缩于同一张脸上。
“你们给的梦太甜了,”陈三皮看着那些扭曲的倒影,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甜到让人忘了疼。”
话音未落,锅底那张由无数亡魂怨念和生者愤怒共同催生的“问号订单”,突然剧烈地扭曲起来。
订单上的字符如融化的蜡,流淌、重组,最终化作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色大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法则气息:
【你无权退货——交易已完成。】
陈三皮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去,随即浮起一抹森然的冷笑。
他抬起头,视线穿透了渐渐消散的灰色烟柱,望向那片仿佛被血洗过的猩红天幕,那里空无一物,流星的意志仿佛从未出现过。
“谁说退货要靠系统?”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将死的疯狂,“老子用命付过款,就能亲手撕合同。”
他猛地抬起左手,食指与中指并作利刃,毫不犹豫地插向自己的右眼!
没有血肉撕裂的声响,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剥离铁膜的“嘶啦”声。
他竟将自己那颗能洞察万物本源的幽冥之眼,连带着附着的幽光与黑气,硬生生从眼眶中剥离了出来!
那颗眼球在他掌心剧烈跳动,瞳孔深处,是万千鬼魂沉浮的缩影。
陈三皮面无表情,反手将这颗仍在搏动的眼球,重重按进了巨锅最中心,那个汤汁翻滚得最剧烈的涡旋之中。
“我拿我的眼睛当抵押,”他对着锅心低吼,“现在,我要看清这份合同的真面目!”
与此同时,地底深处。
司空玥伏在剧烈震颤的岩壁上,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她手中的观烬镜因为承受了过于庞大的信息流,镜面之上已经遍布蛛网般的裂纹。
镜中倒映的景象让她心脏一沉。
那七只被“全民差评”腐蚀开的巨大眼睑,其边缘的裂口竟在缓慢蠕动、愈合。
一股全新的、更加稳定而强大的频率,正从复眼胎床的最深处传来。
那不再是诱惑性的美梦呓语,而是一种低沉、庄严、仿佛来自远古祭祀的诵念。
千百万个声音在齐声背诵着同一段遗嘱:
“我自愿放弃清醒,换取永恒安宁。”
“我自愿交出苦痛,融入至高之梦。”
这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
司空玥猛然醒悟,这是一种反向绑定!
流星意志正在利用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击,将所有沉睡者的“顺从”意识固化为一条全新的世界法则!
它在宣告:放弃抵抗,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级的“幸福”。
“休想!”司空玥眼神一凛,她没有时间去寻找更复杂的破解之法,只能选择最原始、最直接的对抗。
她猛地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在龟裂的镜面上。
她用带血的指尖,飞快地在镜面上画出一串不规则的符号——那是陈三皮刚才吞下血泪时,那颗“红律心”搏动的真实节奏!
“你听好了!”她对着镜面倒映出的胎床核心,用尽全身力气低喝,“我们不要永远的安,我们要能痛的活!”
话音落下的瞬间,观烬镜上,那串由心跳节奏构成的血色符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镜面“咔嚓”一声彻底炸裂,所有的光芒汇聚成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血色光矛,无视一切物理阻碍,精准地射入了胎床最深处那道即将愈合的裂缝之中!
嗡——!那段宏大的集体诵念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地下秘密据点内,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老刀瘫倒在指挥椅上,他面前的十二台离线终端在同一时刻爆出刺眼的电火花,屏幕彻底漆黑。
就在刚刚,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回锅饭”终极协议,被一股无法理解的高阶逻辑无情渗透。
所有他辛辛苦苦汇聚起来的“差评”数据流,都被系统精准地标记为“异常情绪干扰”,并即将被自动归档、清除。
“想把愤怒当垃圾处理?”老刀双眼布满血丝,盯着冒烟的终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一把扯断了主机的总电源线,抄起滚烫的电路主板,狠狠砸进了那枚形如灶具的特制U盘里,强行完成了物理层面的连接。
下一秒,他撩起后颈的头发,露出一个早已愈合、却依然狰狞的金属接口——那是三年前一次死亡订单留下的“后门”,一个他从未想过会主动开启的后门。
他将U盘的另一端,带着决绝的意味,狠狠插入了自己的神经接口!
剧痛如海啸般席卷全身,但他只是咬紧牙关,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最后的媒介,将三年来所有牺牲的配送员临死前的嘶吼、无数亡魂未曾说出口的执念、那些绝望家属在病床前焚毁药瓶时的哭喊……所有这一切无法被数据化、无法被逻辑解析的原始情感,压缩成了一段独一无二的“噪音密钥”,强行注入了即将失效的协议核心!
“你们不是要秩序吗?”他一边咳着血,一边癫狂地笑出声,“那就尝尝——人间杂音!”
地脉最深处,韩九即将消散的残魂在奔流的银色地脉中剧烈震颤。
他感知到,一股冰冷、无情的新生力量正在排斥、修正着初灶中传承了千年的集体记忆。
那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校准”。
仿佛整个世界的规则正在被重新编写,所有被判定为“不稳定变量”的存在,都将被剔除。
流星意志启动了它的终极净化程序:凡是意识中持有“反抗频率”的个体,都将被判定为“故障模块”,强制格式化!
“来不及了……”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他拼尽最后一点力量,将历代守墓人的名字,用自己的残魂为刻刀,深深地烙印在地核之上。
每一个名字的最后一笔落下,都化作一声响彻地底的沉闷雷鸣。
七条作为地脉支流的“银脉”随之沸腾咆哮,仿佛七位远古先祖在同时发出怒吼。
这是他们在用自身的存在本身,进行最后的投票:“我们不认这个新天!”
三秒后,雷声止息。
韩九的声音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游丝,顺着地脉的共鸣,传入了城市中心那口巨锅之中:“陈三皮……锅不能冷……冷了,就煮不动命了……”
铁锅前,陈三皮猛然单膝跪地,七窍之中缓缓渗出黑色的灰烬。
他按入锅心的那颗幽冥之眼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而那行“你无权退货”的血字,已经从锅底爬上了锅壁,正一寸一寸地吞噬着锅身上铭刻的无数亡魂名字。
他抬头望向天空,云层之上再无那颗赤色流星的晶体残影,唯有一片深邃虚无的猩红,如同巨兽闭上了眼睛后,眼睑内侧的血肉世界。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陈三皮却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猛地伸手,从自己手臂上撕下一大块刚刚脱落的、带着焦黑的死皮,混着带血的唾液,揉成一团,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用尽全力地咀嚼起来。
下一瞬,他猛地朝地上吐出!
那团污秽不堪的东西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诡异地化作了一枚锈迹斑斑、古朴黯淡的铜铃——正是韩九守墓时,终日佩戴在腰间的那枚!
铃声未响,整座城市里,所有外卖站点的保温箱,却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更加剧烈的嗡鸣,如万千魂灵在齐声共振!
陈三皮缓缓站直身体,一手按在滚烫的锅沿上,盯着锅中那行即将爬满整个锅身的血字,低声说道:
“你说交易完成?可我的债,还没还清。”
话音刚落,锅底,那张本已扭曲消失的“问号订单”,竟在被幽冥之眼按压的核心处,微微一颤。
一个崭新的笔划,艰难地从血字与怨念的缝隙中,浮现了出来。
那笔划,像是一个“人”字的起笔,又像是一道,尚未完全闭合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