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乾脚步匆匆地回到那间位于三省堂后的静室,反手轻轻合上房门,脸上的殷勤笑容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静室内,檀香依旧袅袅,但气氛却比陈阳在时更加沉滞压抑。
天师张道珩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拂尘玉柄,眉头紧锁。
传功长老张清辞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来回踱步,厚重的靴底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丹鼎长老赵归真则依旧枯坐如松,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眸光闪烁不定,仿佛在计算着最复杂的丹方。
“都说说吧,这位陈司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张道珩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张道乾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中的不安。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还能卖什么药?敲山震虎,项庄舞剑罢了!他反复提及张元吉那个孽障的旧事,又说什么‘树大招风’、‘身不由己’,暗示需要‘力量’和‘资源’傍身……这分明是知道了些什么,在敲打我们!”
张清辞猛地停下脚步,须发皆张,怒道:“他知道?他知道多少?!茅山清阳子倒台才几天?那陈阳只用两天就废掉了一个掌门,扶持玄诚子上位,手段何其狠辣迅捷!我看他就是冲着我们天师府来的,想把对付茅山那套用在我们身上!什么狗屁司长,不过是仗着李家权势和自身那点蛮力,专干这些排除异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恶心事!”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由得提高:“我们天师府千年基业,正道魁首,门下弟子个个身负真传,难道还怕了他一个黄口小儿不成?!真要逼急了……依我看,他既然有那么多相好的女人,我们随便绑一个过来,捏在手里当人质,看他敢不敢乱来!让他投鼠忌器!”
“胡闹!”
张道珩猛地一拍桌面,虽未用力,但久居上位的威严瞬间爆发,打断了张清辞的话。
“清辞!你修炼把脑子修坏了吗?!那是李家新任的主子!是手握重权的国家干部!是能在汉江斩杀蛟龙、召唤关圣法相的陆地神仙!你动他?还动他身边的人?你是想让我天师府千年基业,顷刻间化为齑粉,成为国家机器的公敌吗?!”
张道珩的厉声呵斥如同冷水浇头,让张清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悻悻地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但胸膛依|日剧烈起伏。
张道乾叹了口气,打圆场道:“天师息怒,清辞师兄也是一时情急。不过,清辞师兄有句话没说错,陈阳此来,必然有所图谋。茅山前车之鉴不远,我们不可不防。但正如天师所言,硬碰硬绝无胜算。民不与官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以他如今的政治资源和自身实力,真要整我们,方法多的是。一纸文件,就能让我们诸多产业停摆,一次‘安全检查’,就能让香火收入锐减。更何况……我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看似隐秘,实则真经得起查吗?”
提到“见不得光的生意”,在场几人的脸色都更加难看。
张道乾继续分析,语气带着一丝现实的考量:“依我看,人总是贪得无厌的。他陈阳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方才话语间,也流露出了对自身处境的不满和对‘资源’的渴望。或许,他并非要赶尽杀绝,只是借此机会,向我们索取好处。他要钱,我们给!府库积累,海外账户,分他一部分又如何?他要功法秘籍,只要不是核心根本法,抄录一份给他!甚至……给他送女人也行,江南佳丽,乃至一些有修为在身的坤道,未必不能想办法……总之,破财消灾,先把这尊瘟神安安稳稳地送走,再从长计议!”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归真,此刻终于缓缓抬起头,他那如同干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嘶哑低沉,却像毒蛇吐信般让人心悸:“道乾师弟的想法,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也将那位陈司长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道珩身上:“你们别忘了,陈阳扳倒茅山清阳子,起因就是清阳子好赌,与境外分子勾结,甚至牵涉到‘黑水基金会’。而张元吉,当初在金陵,也与杜彪背后那条线,隐隐指向‘黑水基金会。陈阳既然能查清茅山的线,顺藤摸瓜,难道就查不到我们天师府与‘黑水基金会,乃至……海峡对岸的那边一些资金往来和‘合作项目吗?”
“嘶……”
赵归真此言一出,张道乾和张清辞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张道珩捻动拂尘的手指也骤然停下!
他们之前还心存侥幸,认为与“黑水基金会”的交易通过层层离岸公司中转,隐秘无比。但经赵归真这一点破,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
是了,陈阳既然动了茅山,怎么可能不掌握“黑水基金会”这个关键节点?国安审查张元吉,难道真的只查到杜彪干的那些走私案就为止了?以官方和李家的情报能力,他们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勾当,恐怕早已在对方的案头上摆着了!
赵归真看着几人骤变的脸色,继续用他那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他今日看似随意的点出张元吉,抱怨自身处境,暗示索要好处……这一切,更像是一种敲打和试探。试探我们的反应,试探我们的底线,也试探我们……是否‘识时务’。”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接着说道:“我认为,他若真要动手,根本不必亲自前来,更不必与我们虚与委蛇。他既然来了,还给了我们‘商议’的时间,就说明他暂时不想,或者不需要用对付茅山的那种激烈手段来对付我们。他所图的,或许不仅仅是钱财或者功法那么简单。”
张清辞急躁道:“那他还想要什么?难不成真要我天师府上下对他俯首称臣?”
赵归真缓缓点头,吐出四个字:“正是如此。”
看着面露惊容的几人,赵归真继续冷静地分析:“玄门规范化,整合各方势力,是他陈阳如今最大的政绩和目标。龙虎山天师府,作为玄门执牛耳者,若能主动归附,积极配合,对他而言,意义远大于铲除我们这几个‘蠹虫’。这能极大地减少阻力,震慑宵小,快速打开局面。反之,若与我们撕破脸,即便能拿下我们,也必然伤及天师府根基,引起南方玄门震荡,对他推行政策不利。所以,他更希望看到的,是我们‘主动’投诚,端正态度。”
“所以,他是在给我们选择。”张道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了然,“要么,顽抗到底,步茅山清阳子后尘,身败名裂,甚至累及祖师基业。要么……识时务,献上投名状,彻底绑上他的战车,为他所用。”
赵归真颔首:“天师明鉴。贫道以为,与其等他亮出底牌,将我们查个底朝天,不如……我们主动摊牌。将我们的一些生意,主动向他汇报清楚,表明我们愿意配合调查,切断不当联系。同时,明确表态,天师府全力支持玄门规范化管理,他陈司长但有所命,只要不违背祖师根本戒律和民族大义,我天师府上下,莫敢不从。”
他看了一眼脸色变幻不定的张道乾和张清辞,语气带着一丝残酷的现实主义:“说白了,就是给他当牛做马,换取他对过往之事的不追究,以及未来在天师府主导权上的支持。我们几个老家伙,都是经历过那个特殊年代,见过风浪的,应该清楚,有些线,不能越。有些代价,必须付。戴上手铐,还是主动套上缰绳,哪个更能保住根基和体面,不言而喻。”
静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张清辞粗重的喘息声和张道乾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声音。
良久,张道珩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暮色中沉静的松林,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归真长老……所言甚是。”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决断,“是我们几个,这些年手伸得太长,心也变得不清净了。总想着维持祖庭超然,又舍不得世俗权柄和利益,左右逢源,反倒迷失了根本,授人以柄。”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张道乾和张清辞:
“传我令谕,所有与‘黑水基金会’及海峡对岸的非正常资金往来、合作项目,暂时……立即无条件中止,相关账目、文件,全部整理封存。今晚宴席,我会亲自向陈司长表明态度,天师府……愿意归附,听从调遣。”
张道乾与张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不甘,但最终都化为一种认命的颓然。他们知道,这是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是,天师。”三人躬身应道。
“另外…”张道珩补充道,“打听一下陈司长的具体喜好,晚宴务必精心准备,既要彰显我天师府底蕴,又要投其所好。态度,要放得足够低。”
……
与此同时,松涛苑内。
陈阳并未休息,而是从背包中取出了关于“仙道时光殿”的卷轴和玉简,在书桌上缓缓展开。
卷轴和玉简上面以古老的朱砂符文和星图勾勒出繁复的路径与方位。当他将自身一丝真炁注入其中时,卷轴和玉简上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流转,散发出朦胧的光晕,与他脑海中关于川西深山那座寒潭水牢的记忆相互印证、重叠。
“果然……谢老头的卷轴和李唐的玉简地点是一致的。寒潭水牢之下,竟然真的隐藏着仙道时光殿的入口……”
陈阳思索着,手指抚过卷轴上标注的一处险要山势。
就在他沉浸于卷轴和玉简的奥秘之中时,放在一旁的油纸伞,再次传来了异动!
这一次的震颤比之前在天师府门口更加明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伞内激烈冲撞。而且,伴随着震颤,一股阴冷与妖异交织的气息隐隐透出,与他研究卷轴时散发出的时空能量波动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陈阳眉头微蹙,放下卷轴,迅速取出四张绘制好的“隔绝符”,手腕一抖,符箓化作四道流光,精准地射向房间的四个角落。
嗡!
一道淡金色的结界瞬间形成,将整个房间笼罩其中,彻底隔绝了内外气息的流通。
随后,他揭下了贴在油纸伞上的那张“隐息敛魂符”。
符纸离体的瞬间,油纸伞白光一闪,苏韵的身影再次凝聚成形。
然而,这一次出现的苏韵,却与之前有些不同。
她依旧是那副倾国倾城的模样,但眉眼间似乎少了几分狐族天生的媚态,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书卷气和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婉约。她的眼神,也不再是纯粹的狡黠与灵动,而是带着一种好奇、怯生生打量这个陌生世界的迷茫,仿佛一个沉睡许久刚刚苏醒的魂灵。
更让陈阳注意的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虽然以苏韵的妖力为主导,但深处却缠绕着一缕极其微弱却本质回异的阴魂之力,那气息……明显是属于民国女鬼姜云苓!
陈阳眼中金光一闪而逝,「洞虚瞳」悄然开启。
在他的特殊视野中,可以看到苏韵的灵体之内,确实依附着一个淡薄的女子虚影,其面容轮廓,与姜云苓的残魂依稀相似!
“苏韵!”陈阳声音微冷,“你搞什么鬼?为何让姜云苓的残魂上你的身?”
“苏韵”……或者说,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意识,明显是苏韵。她听到陈阳的质问,先是习惯性地抛了个媚眼,试图展现风情,但那动作却显得有些生硬,仿佛被另一种气质干扰。
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榻,侧卧其上,曲线毕露,还故意拉了拉本就宽松的衣领,露出雪白的肩颈和胸前一抹深邃诱人的事业线,眼神勾魂夺魄,并用略带着吴侬软语般轻柔转折的语调说道:“官人好凶啊~人家不过是帮帮可怜的小姑娘嘛。”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姜妹妹她自己央求我的。她说她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得紧,想亲眼看一看,感受一下。她一个民国时期就香消玉殒的可怜女子,对如今这女子能上学、能工作、能自由婚恋的世道,不知有多向往。我不过是心软,借她身子一用,让她透过我的眼睛,看看这人间罢了。”
陈阳闻言,神色稍缓。他能感受到姜云苓残魂中传来的那股微弱却清晰的渴望与好奇,并非虚假。
他收敛了洞虚瞳,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当好生护着她,莫要让她的魂力过度损耗。待寻得合适的时机,我自会送她往生。”
“知道啦,官人真是啰嗦。”‘苏韵’娇嗔一声,随即话题一转,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不过官人,你刚才在前殿演的那出‘贪官索贿’的戏码,未免也太……拙劣了些吧?那几个牛鼻子老道,个顶个的精明,能看不穿你这点小把戏?我看他们是半信半疑,心里指不定怎么琢磨你呢。”
陈阳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和摇曳的松影,语气平淡无波:“演戏的目的,不在于让他们全信,而在于给他们一个释放信号的渠道。我把红白两面的脸谱都摆在他们面前,是黑是红,让他们自己去选,去领会。无论他们把我当成贪得无厌的豺狼,还是别有图谋的猎手,最终,他们都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这就够了。”
‘苏韵’眨了眨眼,那双此刻蕴含着两种时代情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啧,官人这手段,倒是深得官场三昧。先把水搅浑,再逼人站队。不过,你这般与他们虚与委蛇,甚至不惜自污名声,岂不是与他们同流合污了?”
陈阳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反问:“苏韵,你活了几百年,见识过王朝更迭,人间百态。那你觉得,我陈阳,是好人,还是坏人?”
‘苏韵’微微一怔,随即,她被姜云苓的意识主导,认真地思索起来。
片刻后,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澄澈:“好人?坏人?这世间的黑白,哪有那么分明的界限。在我那个年代,多少满口仁义道德的衮衮诸公,背地里干的却是卖国求荣的勾当。而一些被斥为‘乱党’、‘匪类’的人,反而在为这个民族的未来奔走呼号,抛头颅洒热血。陈先生您……行事或许不拘常理,手段或许称不上光明磊落,但您所图之事,看似是为了巩固权力,细思之下,又何尝不是为了这片土地的长远安宁?若硬要分个好坏……您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绝非祸国殃民的‘坏人’。”
陈阳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又抛出一个更宏大的问题:“那你认为,我华夏几千年的文化传承,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
这一次,主导苏韵意识的姜云苓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眼中闪过历史的烟云,最终缓缓道:“文化本身,何谈革命与反革命?它就在那里,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滋养万物,也泥沙俱下。是滋养还是泛滥,取决于驾驭它的人,取决于时代的需求。旧时代的文化桎梏需要打破,那是‘革命’,但文化中蕴含的民族精神、生存智慧需要继承和发扬,那又是‘延续’。真正的关键,或许不在于文化本身是‘革’还是‘保’,而在于我们能否以扬弃的态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让它服务于当下的人民,适应时代的洪流。”
陈阳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许:“这就对了。一点就透。无法改变时代的规则,那就先学会利用规则。很多时候,这个世界运行的逻辑,尤其是在权力和利益的层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深莫测,甚至可以说,在很多方面,就是一个看似严密、实则漏洞百出的‘草台班子’。咱们要做的,不是对着班子唱高调,而是看懂它的运作机制,找到关键的支点,才能撬动你想要改变的东西。”
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幕笼罩下的天师府建筑群,语气带着一丝冷峭:“天师府,传承千年,底蕴深厚不假。但时至今日,它内部还有多少人真正秉持着祖天师‘清净无为、济世度人’的初心?更多的,不过是沉迷于祖辈余荫,汲汲于门户私利,甚至不惜与不法分子勾结,早已失去了正一道最根本的信仰内核。一个没有了信仰内核,只剩下利益勾连和虚伪外壳的‘草台班子’,看似庞然大物,实则根基早已松动,一戳即破。我不过是把他们不敢掀开的桌子,轻轻晃了晃而已。”
‘苏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促狭地笑道:“官人高论,小女子受教了。不过……官人,你是不是忘了那位一路对你眼含秋波的林姑娘了?就把人家一个人丢在外面了,这天都黑了,你就不担心她?”
陈阳神色不变,淡然道:“我已带她来到天师府,完成了她上香还愿的目的。剩下的路,自然该由她自己走。萍水相逢,各有缘法。”
‘苏韵’却不肯放过他,掩口轻笑:“可我这一路上瞧着,那位林姑娘看你的眼神,可是带着光的。人家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先生,遭遇扒手,身无分文,正是脆弱无助的时候,你这般英雄救美……哦不,是慷慨解囊,又一路同行,耐心讲解,很难不让芳心暗许呢。”
“少操心我的事。”陈阳瞥了她一眼,语气带着警告,“管好你自己,还有你身上的那位‘姜妹妹’。”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伴随着张道乾那刻意显得恭敬的声音:
“陈司长,晚宴已经备好,天师与诸位长老已在‘涵虚殿’等候,特命贫道前来相请。”
陈阳与‘苏韵’对视一眼。
‘苏韵’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看,‘满意’的答复来了。”随即化作一道白光,重新没入油纸伞中,伞身的异动也彻底平息。
陈阳挥手收回四张“隔绝符”撤去结界,然后重新给油纸伞贴上“隐息敛魂”符,将油纸伞收回背包,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看似温和却带着疏离的表情,迈步走向房门。
门外的张道乾,脸上依旧堆着热情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比下午更多了几分谨慎与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