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洲际的长途飞行,仿佛是一段被强行抽离的、介于血火非洲与未知使命之间的灰色缓冲带。
波音飞机的庞大机身,像一叶孤舟,悬浮在万米高空的平流层,窗外是永恒不变的、刺眼到令人心生恍惚的冰冷蔚蓝。
以及下方那如同凝固了的、厚重无边的白色云海,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在机翼上反射出刺目的金属光泽。
机身内,则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充斥着人工气息的微小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混合气味——
引擎持续不断传来的、如同远方闷雷般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轰鸣,空调系统循环送出的、带着些许干涩和化学清洁剂味道的冷风。
以及几十名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身心俱疲的躯体,在长时间保持坐姿后,自然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液、尘土、淡淡血腥以及紧绷神经缓缓松弛后特有的疲惫气息。
所有这些,构成了一种压抑的、令人昏昏欲睡却又难以真正安眠的氛围。
罗小飞将头靠在冰凉坚硬的舷窗边框上,额角贴着那层薄薄的、带着细微震动的有机玻璃,目光有些空洞地俯视着下方。
山川、河流、田野、城镇,如同精心制作的微缩沙盘模型,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的速度,在他眼底无声地掠过。
然而,他的心神,却根本无法像这高空俯瞰的视角一样,获得片刻的疏离与平静。相反,非洲矿洞深处那呛人肺腑的硝烟与血腥气味,仿佛还顽固地残留在他的鼻腔黏膜上。
战友“山猫”牺牲时,那张年轻、充满活力却在一瞬间被狙击子弹剥夺了所有生机、永远凝固在惊愕与不甘中的脸庞,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深处。
每一次闭眼都清晰可见;桑坤那如同来自地狱的幽灵般、诡异地跨越大陆板块出现在缅北的阴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带来阵阵寒意。
还有……黄雅琪在得知新的任命后,那嘴角勾起的一抹似笑非笑、带着某种宿命般嘲弄和掌控意味的眼神;齐一楠在那混乱的机场转运区,当着众人的面。
那如同宣誓主权般、咄咄逼人、带着军人特有直接和蛮横的宣言……无数纷乱的画面、声音、气味和感觉,如同失控的万花筒,又像是被打碎后胡乱拼接的电影胶片。
在他疲惫不堪的大脑中疯狂地交织、碰撞、旋转,让他两侧的太阳穴如同被无形的楔子钉入,传来一阵阵抽紧般的、难以忍受的胀痛。
他试图闭上沉重的眼皮,将这一切暂时隔绝在外,寻求片刻的喘息。然而,眼皮合上的黑暗,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幕布,让那些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如同潮水般一次次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
他有些烦躁地重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着,目光略显茫然地掠过狭长的机舱。
前排靠过道的位置,黄雅琪正戴着一副专业的黑色降噪耳机,将她与外界的大部分噪音隔绝开来,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台打开的、超薄的军用级加固笔记本电脑。
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照在她那张线条分明、总是缺乏过多表情的侧脸上,将她本就冷冽的气质衬托得更加如同冰雕。
她的手指,正在键盘上以一种稳定而高效的节奏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不断滚动、切换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图、以及一些标注着不同符号的卫星图片。
显然,她根本没有浪费这漫长的飞行时间,已经在争分夺秒地为接下来代号“利刃”的缅北行动,进行着先期的情报梳理、目标分析和初步的行动方案构划。
那份近乎苛刻的专注和高效到令人咋舌的专业能力,让她周身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层无形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仿佛她本人就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没有多余情感的决策机器。
斜后方几排,岩罕则和他小队里几名核心骨干,包括那个肩膀上还缠着厚厚白色绷带、行动明显不便、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嗓门依旧洪亮的张建国,正围坐在一起,头几乎凑到了一块儿。
他们中间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缅北及金三角地区详细地图册,还有几张放大的、清晰度不算太高的区域卫星照片。
岩罕的手指,带着一种老侦察兵特有的沉稳和精准,在地图上山脉的褶皱、河流的走向、以及疑似道路的线条上缓慢而有力地移动着,不时低声提出自己的看法和疑问。
张建国则一边吸着冷气,小心地活动着自己那条受伤的胳膊,一边用他没受伤的手指点着地图上的某个点,粗声粗气地发表着意见。
偶尔还会因为观点不同,和旁边的土狼低声争论几句,那激动的样子,仿佛恨不得立刻就能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
整个机舱,虽然没有人高声喧哗,甚至大部分队员都在抓紧时间闭目养神,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大战即将来临前特有的、引而不发的紧张与一种压抑着的、蓄势待发的忙碌感。
当飞机的起落架带着巨大的摩擦声,沉重地、有些颠簸地撞击在首都国际机场那条宽阔而坚实的跑道上。
一阵短促而剧烈的震动通过机身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身体里,紧接着,引擎反向发出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巨大轰鸣,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这熟悉的降落过程,像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将罗小飞从那种高空悬浮的失重状态中,猛地拉回了现实。
一股熟悉的、带着北方初秋特有的干爽清冷、以及大都市边缘难以避免的、淡淡的汽车尾气与悬浮颗粒物混合的“雾霾”气息,透过飞机机体那些细微的缝隙,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钻入他的鼻腔。
这一刻,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回来了。从那个危机四伏、每一口呼吸都可能带着硝烟与血腥的非洲前线,回到了这片他生于斯长于斯、看似一切秩序井然、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故土京城。
然而,奇怪的是,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游子历经艰险后归家的那种放松、安详与喜悦。
反而,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情绪,如同粘稠的泥沼,缓缓漫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仿佛只是从一个枪林弹雨、规则相对简单的血肉战场,踏入了另一个看不见硝烟、但人际关系更加错综复杂、规则更加晦涩难明、每一步都可能踩入无形陷阱的、更为凶险的“战区”。
通关、提取他们那少量而简易的随身行李(大部分装备已由其他渠道转运),一切手续都在那个不对外开放的、戒备森严的特殊通道内,以最高效率和绝对的保密原则完成。
当他们这一行十几人,虽然已经换上了便装,但眉宇间那无法完全掩饰的风尘仆仆、以及行走坐卧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警惕与干练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