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满载着警卫排战士和那门特殊“礼物”的卡车,卷着黄土,一路颠簸,驶入了386旅旅部所在的隐蔽山村。
相较于新一旅虎头山的蓬勃锐气,这里更多了几分老牌主力旅的沉稳与厚重,岗哨林立,戒备森严,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战斗气息。
卡车刚停稳,李云龙跳下车,还没来得及拍拍身上的尘土,几名早已等候在此的386旅警卫战士就迎了上来,态度客气。
“李副司令,我们司令员正在等您,请跟我来。”带头的班长敬了个礼,随即侧身引路。
李云龙对老旅长这边的规矩门儿清,也不多问,对身后的警卫排长交代了一句:“把车上看好了,等我命令。”便跟着警卫战士,大步流星地向旅部核心区域走去。
穿过几道明岗暗哨,警卫战士直接将李云龙引到了一处比其他房间更大、门口守卫也更严实的屋子前,这里显然是旅部的会客室兼重要会议场所。
“报告!新一旅李副司令带到!”
“让他进来!”里面传来老旅长那熟悉而沉稳的声音。
李云龙整了整因为坐车而有些褶皱的军装,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明亮,陈设简朴,只有一张方桌和几条长凳。老旅长正坐在主位,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然而,李云龙的目光瞬间就被坐在老旅长对面的一位客人吸引了过去。
此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肤色黝黑,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风霜之色,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有神,透着一股军人的刚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那套虽然洗得发白、甚至肩部还有细微破损,却依旧笔挺的灰蓝色军装,以及领章上那两颗熠熠生辉的将星——赫然是一位国军中将!
李云龙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老旅长站起身,笑着为双方介绍:“云龙来了。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国民革命军第98军军长,武军长。” 他特意在“军长”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随即,他又转向那位国军中将,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豪:“武军长,这位就是我们太岳军区的副司令员,新一旅旅长,李云龙。”
李云龙一听对方是军长,中将军衔,按照目前国共合作抗日的大局和基本的礼节,他立刻上前一步,挺胸抬头,“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八路军129师新一旅旅长,李云龙!”
那位武军长显然没料到李云龙如此干脆利落,他立刻站起身,迅速回了一个同样标准的军礼,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带着些许惭愧和欣赏的神色,声音沉稳而略带沙哑:“久仰李旅长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武某惭愧!”
礼毕,李云龙放下手,看着这位虽然身处逆境却依旧保持着军人风骨的国军将领,率先开口,语气不卑不亢,却也带着对抗日同袍的基本尊重:“武军长客气了。李某在敌后也听闻,贵部在中条山与日军血战,打得十分艰苦,宁折不弯,没有失了我们中国军人的风骨!李某佩服!”
这话听在武军长耳中,更是让他脸上火辣辣的。他摆了摆手,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屈辱、悲愤和无奈:
“李旅长快别提了!惭愧!武某实在是惭愧至极啊!近二十万国军部队,装备、人数均占优势,据守中条山天险,却被日军不到十万人打得一败涂地,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我辈军人,有何颜面妄谈风骨?实在是……无地自容!”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李云龙和老旅长,语气变得真诚而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反观贵军,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敌后环境,不仅坚持抗战,更是屡创佳绩!
全歼日军第九旅团,重创第四旅团,攻克晋南重镇临汾……这一桩桩,一件件,打得是何等的提气,何等的扬眉吐气!与贵军相比,我们这些穿着将官服的,实在是……汗颜呐!”
他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诚恳地说道:“李旅长,陈旅长(指老旅长),若二位不嫌弃武某年长几岁,又是个败军之将,咱们今日便以兄弟相称,莫要再旅长、军长的客套了,如何?听着生分!”
李云龙看着对方真诚的眼神,感受到那双手传来的力度和掌心粗糙的老茧,心中对此人的观感好了不少。他本就是性情中人,见对方如此爽快,也哈哈一笑,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好!武兄是爽快人!那我李云龙也就不矫情了!武兄!”
老旅长也笑着点头:“如此甚好,坐,都坐。”
三人重新落座。老旅长这才切入正题,对李云龙解释道:“云龙,武军长率领的98军,是此次中条山战役后,唯一没有渡过黄河南下,而是主动转入我太岳山区,意图在敌后坚持抗战的成建制军级部队。
武军长此次前来,就是希望能够与我们八路军太岳军区部队摒弃前嫌,攻守相望,共同在这敌后战场,抵抗日寇,报效国家!”
李云龙闻言,心中了然。他对于联合抗日自然是赞成的,但经历了太多摩擦和“皖南事变”那样的惨剧,他内心深处对国民党军,尤其是中央军嫡系,始终抱有一份极强的警惕。即便是对这位看似坦诚的武军长,他也不敢完全放心。
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武兄深明大义,能在如此困境中选择深入敌后,与我等共同抗日,我八路军自然是万分欢迎!只要是真心打鬼子的,那就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兄弟!我新一旅定然全力支持!”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武军长,语气虽然依旧带着笑,但话里的分量却重了许多:“不过,武兄,咱们既然是兄弟,有些丑话我得说在前头。
咱们合作抗日,贵我双方都需拿出诚意来。可不能再出现像皖南事变那样,背后捅刀子、同室操戈的事情了。若是再有那般行径……”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一股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杀气隐隐透出,“……可就别怪我们八路军不讲情面,手里的枪炮,认不得什么军长、旅长了!”
这话一出,会客室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凝!
老旅长眉头微蹙,似乎觉得李云龙这话说得过于直白和尖锐,正要开口圆场。
却见武军长猛地站起身,脸色因为激动而有些涨红,他右手握拳,重重捶在自己的左胸心口,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被质疑的屈辱和自证清白的决绝:
“云龙兄!陈兄!此言差矣!我武某人出身西北军,追随杨虎城将军多年,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对付友军、背后捅刀子这等龌龊之事,我西北军上下,绝对做不出来!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武某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请云龙兄放心!我98军此番留下,绝非权宜之计,更非奉命‘剿共’!我们是真心实意想要打鬼子!为那些在中条山枉死的弟兄们报仇!为了光复我华夏大好河山,让咱们的父老乡亲,不再受倭寇的欺凌和屠戮!”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和自嘲:“不瞒二位,自西安事变之后,我们西北军处境日益艰难,处处受排挤,连最基本的军饷、弹药、被服都时常断供,如同后娘养的孩子!
但我们当兵吃粮,穿上这身军装,抗日救国,不是为了做给某个人看,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是为了这四万五千万同胞,是为了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番掷地有声、发自肺腑的话语,让李云龙动容了。他能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真诚和那股被压抑许久的血性。西北军,他听说过,确实是一支有骨气、能打仗的队伍,在抗日战场上也是屡立战功,却因出身问题备受倾轧。
李云龙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他也站起身,再次用力握住武军长的手,语气诚恳了许多:“武兄!快请坐!是兄弟我失言了!李某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但绝无怀疑武兄和西北军弟兄们抗日决心的意思!
只是……只是被某些人坑怕了,不得不防啊!武兄和西北军弟兄们的血性和骨气,我李云龙佩服!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武兄海涵!”
武军长见李云龙态度转变,如此坦诚,心中的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反而觉得李云龙这人真实、可靠,他重重回握李云龙的手:“云龙兄言重了!非常时期,谨慎些是应该的!你我兄弟,肝胆相照,往后在这太岳山中,还要多多倚仗贵部支持!”
老旅长见两人把话说开,气氛重新融洽起来,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好了好了,话说开了就好。眼看这就快中午了,我已经让炊事班准备了便饭,咱们边吃边聊。武军长,云龙,你们意下如何?”
武军长面露难色,婉拒道:“陈兄,李兄,盛情心领了。只是军务繁忙,驻地还有几千弟兄等着,武某实在不便久留……”
老旅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哎~武军长,既来之,则安之。从这里返回贵部驻地,山路难行,就算现在出发,赶到也得深夜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再说了,你们远道而来,又是友军,到了我这儿,岂有连顿饭都不管的道理?我们八路军条件艰苦,伙食一般,但招待真心抗日的朋友,必定尽心!”
李云龙也接口道:“是啊,武兄!咱们兄弟初次见面,正好趁此机会,多聊聊!也好商量一下接下来如何配合,共同对付小鬼子!吃了饭再走不迟!”
武军长见二人盛情相邀,言辞恳切,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败军之将的落寞说道:“败军之将,惶惶如丧家之犬,成蒙二位以兄弟相待,已感五内。既然如此……武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简单便饭即可,切莫铺张。”
“武兄放心,咱们八路军想铺张也铺张不起来!就是家常便饭!”老旅长哈哈一笑,起身招呼二人,“走,咱们边吃边谈!这往后啊,在这太岳山里,咱们就是唇齿相依的邻居了!”
三人相视一笑,之前的些许隔阂与试探,在这共同抗日的旗帜和坦诚的交流中,已然冰消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