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远那席话,像在晓燕心头那潭死水里,又投下了一块分量不轻的石子。那“保底采购”、“预付货款”的字眼,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意,驱散了几分自研究所回来后就盘踞不散的寒气。可晓燕没敢立刻欢喜,这些年,亏吃得多了,人也便学得格外谨慎。她把高文远的话,还有那份合作意向,带回厂里,没急着下结论,只召集了李师傅、沈技术员和几个管事的老师傅,原原本本地说了。
车间角落,几只刚出笼的“如意云纹酥”晾在竹匾里,散发着温吞的余热和麦香。众人围坐着,烟雾缭绕,半晌没人吭声。
沈技术员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先开了口,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晓燕!这是好事啊!正规渠道,保底订单,还能预付货款!这不正是咱们现在最需要的吗?有了稳定的销路和资金,咱们就能腾出手来,慢慢解决研究所提出的那些技术问题!”
一个姓王的老师傅却皱着眉头,吧嗒着旱烟,瓮声瓮气地反驳:“南边的老板?听着跟那个黄永发差不离儿!保不齐又是糖衣炮弹,先把咱诓进去,再拿捏咱!咱这点老家底,可经不起再折腾一回了!”
“就是,”另一个老师傅附和道,“再说了,他那意思,还要咱改包装,改口味,迎合南边人?那咱这‘林记’,还是‘林记’吗?别到最后,点心卖出去了,牌子却倒了!”
李师傅蹲在门槛上,背对着众人,只盯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雾将他佝偻的身影笼罩得有些模糊。直到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
“见见……也无妨。”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疲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总比……总比咱自个儿在这儿干耗着强。”
这话,算是给这事儿定了调子。晓燕心里明白,李师傅这不是支持,是无奈下的妥协。她看向沈技术员:“沈工,你把咱那规范,还有研究所的检测报告摘要,准备一份。另外,把咱现在遇到的,那稳定性和保质期的难处,也跟高老板交个底。合作,得亮亮堂堂的。”
沈技术员连忙点头。
两天后,高文远果然如约派了人来。来的不是他自己,是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提着个旧帆布工具包的男人,自称姓吴,是“南北货栈”的技术员。
这吴技术员话不多,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有些木讷。进了厂,也没急着去办公室,先让晓燕带着他在车间里外转了一圈。他看得极仔细,尤其是那口养着老面肥的粗陶缸,还有那砖砌的吊炉,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甚至还伸手摸了摸炉壁的温度,又看了看堆在一旁的、用来记录火候的、画着奇怪符号的小木牌。
“老师傅凭经验看火候?”他推了推眼镜,问了一句,声音不高。
“嗯,”晓燕点头,“李大爷说,火‘文’火‘武’,全在眼里,心里。”
吴技术员没再问,只从帆布包里拿出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了几笔。
转到仓库,他看着那些用防潮纸和木格盘包装的点心,又拿起一块,掰开看了看切面,闻了闻气味。
“水分活度是高了点。”他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又从包里拿出个巴掌大的、带着金属探针的仪器,插进点心中心测了测,看了看读数,又记了下来。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专注和冷静,不像黄永发手下那般盛气凌人,也不像研究所专家那般居高临下,倒让晓燕和陪同的沈技术员稍稍松了口气。
看完车间仓库,回到办公室。吴技术员也没客套,直接摊开本子,开始说他的看法,话不多,却句句点在要害上。
“老面肥的风味优势,很明显。但菌群复杂,稳定性确实是问题。单纯分离提纯,投入大,周期长。”他推了推眼镜,看向沈技术员,“可以考虑梯度驯化的思路。在保留核心菌群的基础上,引入少量性能稳定的商业酵母作为‘引子’,逐步引导发酵方向,或许能在风味和稳定性之间找到平衡。这个,我们可以提供一些菌种和技术指导。”
沈技术员眼睛一亮,像是被点醒了什么,连忙拿出自己的本子记录。
吴技术员又转向晓燕:“保质期的问题,包装是关键。你们的防潮纸,阻隔性不够。可以考虑在内层加食品级的铝箔复合膜,成本会增加,但保质期能明显延长。另外,”他指了指窗外,“吊炉的热效率低,温差大。不是要你们立刻换设备,可以在炉膛结构上做些小改动,比如加导流板,改善热风循环,对成品均匀度和水分控制都有好处。这些改动,花不了太多钱。”
他没有提什么“大规模技术改造”,也没有提“添加防腐剂”,给出的都是些具体、务实、看起来可行性很高的“小”建议。这让原本心存戒备的老师们傅,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最后,吴技术员合上本子,看着晓燕,语气依旧平淡:“高老板让我带句话。合作,是长远的事。‘南北货栈’看重的是‘林记’这块牌子和根子里的实在。第一步,不急着一口吃成胖子。可以先签个小批量的试订单,按我们建议的包装和工艺微调试试,看看市场反应。预付款,按合同约定,三天内到账。”
他没有催促,没有画大饼,只是摆出了条件和路径。
送走吴技术员,办公室里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沉默,与之前的沉重和迷茫不同,里面多了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可以触摸、可以琢磨的“法子”。
沈技术员激动地搓着手:“晓燕!这吴工是个实在人!他说的那些,很有操作性!尤其是梯度驯化和炉膛改造,说不定真能解决咱们的大问题!”
连之前反对声最大的王师傅,也咂咂嘴,嘀咕了一句:“听着……倒像是那么回事,没瞎忽悠。”
晓燕没说话,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头,似乎已经冒出了些肉眼难察的、米粒大的嫩芽。高文远这份“见面礼”,不像黄永发那般金光耀眼,却更沉甸甸的,带着诚意和解决问题的思路。
她心里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似乎正朝着某个方向,缓缓地倾斜过去。
只是,这看似稳妥的第一步,真的能带领“林记”走出眼前的困局吗?那南边的市场,又真是“林记”这北方老点心能轻易征服的吗?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早春特有的、微凉的泥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