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玲珑宫深处的星空下,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寂静。默那句关于“成见如山”的感慨,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流淌的星河都仿佛凝滞了几分。冰璃雪冰雪般的容颜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她自幼感知天地至理,冰雪的规则简单而纯粹,冷便是冷,净便是净,何曾直面过如此复杂顽固的人心壁垒?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兄长,那个如同冰川般亘古不变的存在。
水清漓依旧沉默,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暗流。他揽着默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冰冷的骨血之中,为她隔绝外界一切的风刀霜剑。他拥有倾覆世界的能力,却对那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成见”感到一种罕见的无力。这种无力感,源于他深知,暴力可以摧毁肉体,可以重塑地貌,却永远无法强行扭转一个灵魂根深蒂固的认知。默这些年在仙境与禁忌之地之间如履薄冰的周旋,他所见的每一次微笑背后的疲惫,每一次妥协之下隐藏的委屈,都像细密的冰针,刺在他心上。他厌恶这种让她承受重负的局面,却找不到一击破之的方法。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靠在他怀中的默,却忽然又轻轻开口了。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充满疲惫和无奈,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仿佛从刚才那短暂的脆弱中迅速抽离,站到了一个更高的视角,来审视这令人沮丧的现实。
“其实……”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划破夜空的冷电,瞬间吸引了水清漓和冰璃雪的注意,“想想也挺可笑的。”
她微微直起身,脱离了水清漓的怀抱,转身面向那浩瀚的星湖,背影纤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世间万物,何来绝对的好坏之分?”她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光与暗,生与死,创造与毁灭……哪一样不是构成这宇宙平衡不可或缺的一环?力量本身,更是如此。”
她抬起手,指尖萦绕起一丝极细微的幽蓝寒气,那寒气看似微弱,却让周围的星空光线都产生了细微的扭曲。
“就像这寒气,它可以冻结生机,带来死寂,”默的声音平静无波,“但在清漓手中,它也能化作最纯净的冰雪,滋养极地的生灵,塑造瑰丽的奇景。在我手中,它凝于簪尖,可成为诛敌的利刃。”
她散去了指尖的寒气,转而引动一丝微弱的、充满生机的绿色光点,那是她治疗颜爵时使用的生命能量。
“而这生命之力,可以治愈伤痛,滋养万物,”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峭,“但若被滥用,亦可催生畸形的怪物,打破自然的平衡,带来另一种意义上的灾难。”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看到了人类世界的历史长河,看到了仙境中无数为了私欲而掀起纷争的过往。
“所以,错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些滥用力量的人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懑与质问,“力量何辜?属性何罪?”
她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水清漓和冰璃雪,那双狐狸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毁灭之力,吞噬之力,空间之力,战意……禁忌之地所代表的那些被视为‘恐怖’、‘邪恶’的法则力量,它们本身,就是宇宙规则的一部分!它们的存在,自有其道理!就如同清漓的静水,璃雪你的冰雪,同样蕴含着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
“我们,”默的指尖划过自己,又指向水清漓,语气斩钉截铁,“可曾滥用过这份力量,去肆意屠戮,去破坏平衡,去满足一己私欲?”
水清漓沉默,但他周身自然散发出的、与静水湖融为一体、维持着某种宏大平衡的浩瀚气息,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他若有意,仙境早已不是如今的模样。冰璃雪更是下意识地摇头,她追求的是冰雪的纯净与极致,而非毁灭。
“没有。”默自问自答,声音铿锵有力,“我们非但没有滥用,清漓以静水维系一方平衡,璃雪你守护冰雪净土,而我……甚至试图用这身力量,去弥合裂痕,去搭建那虚无缥缈的‘桥梁’!”
“可结果呢?”她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讥诮,“结果就是,我们依旧被视作‘异类’,被恐惧,被排斥!只因为我们的力量属性,不符合大多数仙子的‘美好’想象!只因为我们的来历,触碰了他们不敢直视的‘禁忌’!”
“这何其不公?!”默的声音在星空下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与愤怒,“我们承受着本不该由我们承受的指责与防备,而真正滥用力量、挑起纷争的,或许反而因为其力量属性的‘光明正大’,而被轻易原谅,甚至被遗忘!”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冰璃雪的心头。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一直以来,她隐约知道兄长和禁忌之地承受着偏见,却觉得那是力量属性带来的天然隔阂。可经默这一点破,她恍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双标”!水之主宰的力量若是失控,足以淹没世界,但因其表现为“水”的形态,便被默认为自然的一部分。而同样级别的毁灭之力,若表现形式更为直接暴烈,便成了原罪?这是何等的荒谬!
水清漓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默,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但他依旧没有开口。他知道,默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这些积压在她心底的委屈和不平,早已堆积了太久。
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无尽的星空,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所以啊,”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冷静,“跟这世间的‘成见’比起来,还有一样东西,更加可笑,也更加……真实。”
她顿了顿,缓缓吐出那句充满宿命感的话语:
“世间唯一不变的……”
“……就是世人都善变。”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比之前所有的质问和愤懑,都更具冲击力!它剥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指人性中最底层、也最不可靠的真相。
“今日他们可以因你的力量而恐惧你,排斥你,”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明日,若出现更大的威胁,他们或许就能立刻换上另一副面孔,来祈求你的庇护。今日他们可以歌颂某种品质,明日便能因利益将其践踏在地。今日的承诺,明日便可化作泡影。今日的喜爱,明日便可转为厌弃。”
她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时光长河,看到了无数王朝更迭、人心反复。
“所谓的‘好’与‘坏’,‘正’与‘邪’,很多时候,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是多数人定义的规则。而这规则和定义,本身就在不断地流动、变化。”
“指望用不变的付出去打动善变的人心,去搬动那由无数善变念头堆积成的‘成见之山’……”默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彻底的清醒,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岂不是痴人说梦?”
水清漓终于动了一下,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默微凉的手指。他的手掌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固人心的力量。他依旧没有说话,但他的行动表明,他懂她所说的一切,并且,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人心如何善变,他始终在这里,是她的不变。
冰璃雪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默的话语。善恶之辩,力量之罪,人心善变……这些她从未深入思考过的命题,如同狂潮般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体系。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往的世界,如同冰雪般单纯,也如同冰雪般……脆弱。真正的复杂与残酷,远在她的想象之外。
默感受着水清漓掌心传来的冰冷与坚定,心中的激愤与悲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冷静。她今日这番话,既是对颜爵迷失的剖析,对成见之山的无奈,也是对自身处境的一种清醒认知和某种程度上的……释然。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对“搬动大山”抱有过高的期望。或许,她应该换一种方式,在这善变的世界里,找到那条属于他们的,不变的路。
只是这条路,注定更加艰难,也更加孤独。
星空无言,映照着三个沉默的身影,以及那份对世事无常、人心易变的,深刻而无奈的领悟。颜爵的磨难,此刻看来,不过是这宏大而悲凉画卷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