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山庄少庄主方多病,最近很烦恼。
倒不是因为他那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早已被家中用无数奇珍异药温养得七七八八的弱症,也不是因为爹娘又逼着他学那些繁文缛节、山庄事务。他的烦恼,来源于一场“失败”的离家出走,以及一个……过于“平凡”的江湖。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那时,方多病正值少年人最热血沸腾的年纪,满脑子都是话本里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江湖梦。他厌倦了山庄里一成不变、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生活,总觉得真正的英雄就该像传说中那位惊才绝艳、却最终陨落东海的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一般,活得轰轰烈烈。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其实是他算好了护卫换岗的间隙),方大少爷留书一封,揣上攒了许久的私房钱,背着他那把镶金嵌玉、实则没开过刃的宝剑“尔雅”,偷偷溜下了山。
他想象中的江湖,是刀光剑影,是萍水相逢的知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情。然而,现实给他的第一课,是在官道边的茶棚,差点被一个看似憨厚的卖茶老翁用掺了蒙汗药的茶水放倒,多亏他机警,又或许是那老翁看他衣着光鲜、怕惹来大麻烦,最后时刻收了手,只坑了他十倍茶钱。
初战受挫,方多病并未气馁。他继续游荡,试图寻找“大事件”来证明自己。他遇到过当街调戏民女的纨绔,热血上涌冲上去理论,结果对方家丁一拥而上,他三脚猫的功夫勉强自保,最后还是路过的巡城兵马解了围,反而把他这个“闹事者”一同训斥了一番。他也曾想帮被恶霸欺压的小贩出头,却发现那“恶霸”竟是来收租的债主,小贩欠钱不还理亏在先,弄得他好不尴尬。
最大的“奇遇”,莫过于他听闻某处有“山贼”作乱,兴冲冲赶去想要“为民除害”。结果蹲守数日,终于等到“山贼”出现,却发现只是一群活不下去的流民,在山口设卡,收取微薄过路钱买粮度日。方多病看着他们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样子,那声“恶贼”怎么也喊不出口,最后反而把身上大半银钱都悄悄塞给了其中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几个月下来,方多病想象中的惊天动地一件没遇上,倒是把“江湖险恶”、“人心叵测”、“穷家富路”体会了个遍。钱袋日渐消瘦,衣衫渐染风尘,那把“尔雅”剑最大的用处是吓跑过两条野狗。他开始想念家里温暖的被褥、可口的饭菜,还有爹娘虽然唠叨却真切的关心。
最让他郁闷的是,他发现自己这点微末功夫,在真正的江湖里,连自保都勉强。别说像李相夷那样名动天下了,就连个普通的镖师都打不过。一次在客栈,他因口角与一伙走镖的汉子动了手,不过三招两式,就被人家像拎小鸡一样扔出了客栈,摔了个七荤八素,引得围观者哄堂大笑。那一刻,少年所有的骄傲和幻想,都被现实摔得粉碎。
就在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蹲在某个小镇街角,思考着是继续硬撑还是灰溜溜回家认错时,一辆看似普通、却打理得十分干净的青篷马车停在了他面前。车帘掀开,一位气质温婉、眼神清亮的中年妇人探出头,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温和地问道:“小公子,可是遇到了难处?若不嫌弃,可愿随老身回去,吃顿便饭,换身干净衣裳?”
这妇人,便是恰好路过此地、为岛上采购药材的迟未曦。她见方多病虽落魄,却眉眼清正,不似奸恶之徒,又隐约察觉他气息有异(先天弱症未愈),便动了恻隐之心。
方多病鬼使神差地跟着妇人走了。他被带到镇外一处僻静的院落,吃了一顿热乎饭菜,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服。妇人(他后来称她为“迟姨”)话不多,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她并未过多探听方多病的来历,只简单问了问他今后的打算。
方多病支支吾吾,满脸羞愧。迟未曦了然,淡淡道:“江湖不止打打杀杀,安身立命亦是本事。若暂无去处,可随我去一处地方,那里缺个识文断字、帮忙整理书册的伙计,管吃住,虽清贫,却也安宁。”
走投无路的方多病,犹豫再三,点头答应了。他想着,暂且安身,再从长计议。
于是,他被蒙上眼睛,辗转数日,带上了一艘海船。当眼罩取下时,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海岛——桃源岛。
初到岛上,方多病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没有高门大院,没有江湖门派,只有井然有序的屋舍、辛勤劳作却面带笑容的人们、认真读书习武的孩子,以及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平和安宁的气息。他被安排到岛上的藏书阁工作,每日的任务就是整理、誊抄书籍,偶尔教几个孩子认字。
工作简单,生活规律。起初,方多病很不习惯,觉得太过平淡,甚至有些憋闷。他时常望着大海发呆,想着中原的繁华,想着自己未竟的“大侠梦”。
但渐渐地,他被岛上的氛围所感染。这里的人都很友善,没有勾心斗角,孩子们天真烂漫,老人们慈祥和蔼。他认识了负责教孩子们强身健体、笑容爽朗的“火教头”(火麟飞),虽然觉得这人有时跳脱得不像个大人,但本事是真厉害;也远远见过几次那位气质清冷、被尊称为“李先生”(李莲花)的岛主,总觉得那人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落寞感?但他不敢贸然打扰。
在藏书阁的日子,他接触到了许多从未读过的书,不仅有经史子集,还有医卜星相、农工技艺,甚至一些看似荒诞不羁的杂学笔记(火麟飞“贡献”的异世界知识简化版)。他慢慢沉下心来,在整理书籍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还发挥自己世家子的特长,帮着改进了岛上的账目记录方法,得到了大家的称赞。
他开始跟着“火教头”认真锻炼身体,虽然依旧比不上岛上的护卫,但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弱症几乎不再发作。闲暇时,他会去海边钓鱼,去田埂散步,听老人们讲古,看孩子们嬉戏。他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想起那些轰轰烈烈的江湖传说了,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平静。
他甚至开始提笔,将自己这趟“失败”的江湖之行和岛上的见闻,用诙谐自嘲的笔调记录下来,偶尔念给孩子们听,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有点笨拙、但心地善良、会讲故事的“方哥哥”。
这一日,方多病刚整理完一批新送来的药材图谱,伸了个懒腰,走出藏书阁。夕阳西下,将海面染成金红色。他看到火教头正和几个半大少年在沙滩上练习一套奇怪却实用的拳法,呼喝声充满活力;看到迟姨和李先生并肩站在不远处的礁石上,望着大海,低声交谈,侧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宁静和谐;看到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他忽然觉得,这样“平凡”的生活,似乎……也不错。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恩怨情仇,有的是自食其力的踏实,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以及日复一日的安宁美好。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江湖”?一个让人心安的江湖。
他摸了摸怀里那块代表天机山庄少庄主身份的玉佩,微微一笑。或许,等过些时日,给家里去封信报个平安吧。至于什么时候回去?不急,反正这里,也挺好的。
方多病(方小宝)的江湖梦,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不是成为名动天下的大侠,而是在这片海外桃源,找到了内心的平静与属于自己的、平凡却真实的价值。这,或许是他离家出走最大的收获。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