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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仰头,将半盏汤药一饮而尽。

药极苦,入口却带一缕回甘,顺喉而下时,像一条温热的小蛇直抵丹田。

殿中所有人都屏息。

铜漏的水滴声被无限放大——

一滴、两滴……

李方清神色如常,甚至弯了弯唇角,把余下半盏递回给内官:

“药温适口,味甘不涩,可奉御前。”

大王子林浩眸光一亮,由衷赞了句:

“子爵胆识,令人佩服。”

公主林悦心却上前半步,指尖几乎要碰到李方清的袖角,声音压得极低:

“你……可有不适?”

李方清侧首,眸色在灯火下像深井映星,声音轻而稳:

“公主放心。

方子是我与先生一夜未眠推出来的,君臣佐使皆在胸中。

若有毒,先毒我;

若有功,再救君。”

短短一句,让殿中紧绷的空气倏地松了半分。

华佗深深看了李方清一眼,第一次以弟子之礼微躬身——

既是敬他以身试药,也是谢他替自己挡下了一场“医者不能承受之重”。

内官再无疑虑,低眉捧盏,疾步趋至龙榻前。

金钩挑开帷帐,药香与龙涎香交织,像黎明前最后一道雾。

李方清负手而立,指尖在袖中无声摩挲。

那缕回甘此刻已化作微热,沿经络缓缓散开——

既是药效,也是赌局开牌的信号。

龙榻之上,厚重的织金帐幔低垂,香雾与药气在静默中交织。

两炷香的工夫,仿佛被拉长的昼夜——

最先有动静的是国王的指尖。

那截苍白枯瘦的食指,在锦被上轻轻弹了一下,像风拂过枯草。

王后猛地前倾,凤钗上的东珠相撞,发出极轻的“叮”。

下一瞬,国王的眼皮在灯火下颤了颤,像两片被雨水打湿的蝶翼,缓缓掀开。

眸色初醒,带着久病后的浑浊与茫然。

他扫过围榻的人影——王后眼尾赤红,王妃以帕掩唇,大王子与二王子不自觉屏息,公主攥紧的指节泛白。

最后,目光落在李方清与华佗身上,带着未散的迷雾。

“……你们,”

国王的嗓音沙哑得像锈铁刮过瓷面,却足够让所有人心脏重重一落。

“都挤在朕床边……作甚?”

短短一句,让紧绷到极点的空气倏然松开。

王后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声音里带着哽意:

“陛下——您昏睡三日,终于醒了!”

王妃的帕子无声湿透,她侧过身,用极低的声音吩咐内侍:

“快,传太医令、御膳房,温粥,备汤药。”

大王子林浩猛地吸了口气,像溺水者破水而出,喃喃一句:

“天佑父王。”

公主林悦心最先恢复仪态,她俯身为国王掖了掖被角,声音轻而稳:

“父王,您已无碍。

是燕赵子爵与华佗神医,将您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国王的视线重新落到李方清身上,浑浊里透出一点锐亮。

李方清垂首行礼,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殿中每一个人都听见:

“臣等惶恐,幸不负王命。”

国王的喉结滚动,似想说什么,终究只吐出一句极轻的叹息:

“……朕,饿了。”

王后破涕为笑,泪珠滚落却带着光。

她转身吩咐:

“快,把熬了两个时辰的碧粳粥端来——要温的,别太烫。”

灯火下,国王的面色虽仍苍白,却已有活人的红润。

那一声“饿了”,像春雷滚过冻土,让整座寝殿在瞬间活了过来。

铜漏的水滴声继续,却不再像催命,而像新生。

二王子林玄悄悄侧过身,朝李方清抬了抬手——

指尖微曲,幅度极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急迫。

李方清会意,垂目颔首,袖口一拂,将仍在怔忡的华佗轻轻带离榻前。

二人一前一后,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动仍回荡在殿内的回声。

珠帘落下时,发出极轻的“簌簌”。

像一声极低的叹息,把寝宫与廊道隔成两个世界。

廊外日影斜照,金砖地上一片晃眼的白。

李方清没有回头,只低声道:

“先生,走吧。”

华佗抱着空药箱,青布衫角在风里微微鼓起,像一面被收起的帆。

两人背影一青一玄,很快便隐入偏殿的回廊深处,只留下寝宫门口的御林军戟影,仍冷冷地交错在日光里。

凝晖阁的晨光像一把薄刃,切开了第三日的宁静。

华佗端着刚煎好的“参茸养元汤”进门,药香滚热。

白汽在冷冽的空气里盘旋,像一条不肯落地的龙。

他把汤盅轻轻放在案几,指尖沾着一点药渣,眉梢仍带着难掩的喜色:

“主公,陛下昨日已能坐起进粥,今日再进一剂固本培元之方,便可下地行走。

照此情形,三五日之内,咱们就能回燕赵了。”

李方清却只是抬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紫宸殿的飞檐。

那里正升起第一缕龙旗,金线在晨曦里像刀锋,也像枷锁。

他轻声反问,声音里带着苦笑:

“回得去?”

案几上,他屈指轻敲,节奏极慢。

像在数看不见的棋子,也像在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

不是治好了病,而是掀开了盖子。

国王的苏醒,等于掐断了王后与凌海大公暗布的线,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太医院被当面打脸,御医令迟迟未露面,却在上书自陈“失职”,字里行间都是刀;

两位王子各怀心事,大王子需要“立功”,二王子需要“洗嫌”,谁先动手尚未可知;

而最致命的是,血月教真正的影子还没出现,它藏在更深的夜色里,等待反扑。

政治的风暴,往往始于救命之恩,终于灭口之刀。

李方清低叹一声,指尖停在案几上,不再敲了。

窗外的日头又升一寸,照在他疲惫的侧脸,像给那层倦色镀了冷霜。

华佗怔了片刻,药盅的热气在他眼前氤氲成雾,遮住了老神医眼底刚刚亮起的那点光。

龙榻上,国王仍带着病后初愈的苍白,嗓音却温和而笃定。

“燕赵子爵,华神医,你们救了朕,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华佗微一躬身,先朝李方清侧身示意,随后垂目答道:

“微臣寸功,皆赖主公筹划。

一切听凭子爵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