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高拱,有本启奏!”
丹墀之上,首辅高拱撩起朝服下摆,大步出列,笏板在手中一挺,声音穿透奉天门的晨雾,直直撞向御座方向。十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被这声量惊得瑟缩了一下,小手下意识地攥住龙椅扶手,指节抠进雕刻的龙鳞纹路里。他听不懂高拱口中那些“边饷核销”“漕运改道”的条条框框,只觉得这位首辅大臣的声音像庙里的铜钟,震得他耳朵发沉,连眼皮都忍不住要耷拉下来。
“上月宣大边军粮草,户部已按臣所拟章程拨付,然大同巡抚奏报,尚有三成粮草滞留宣府,臣已着兵部驿传严查,今日晨间得报,系宣府通判拖延不发,臣请旨,将该通判革职查办,以儆效尤。”高拱说着,笏板又往前送了送,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不容置喙。
御座旁,冯保垂着手站在阴影里,眼皮轻轻抬了抬,目光扫过丹墀下的群臣,最后落在高拱宽阔的背影上,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身后的珠帘微微晃动,李太后的目光正从缝隙里透出来,落在小皇帝身上,见他一副懵懂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另有漕运一事,”高拱没等小皇帝开口——事实上,他也没指望这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什么——继续说道,“黄河下游淤塞,漕船难以通行,臣与工部商议,拟征调山东、河南民夫,于三月后动工清淤,所需银两,从内帑暂借,待漕运恢复后,由江南税赋补还。”
这话一出,人群里有个小小的骚动。户部尚书张守直往前挪了半步,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高拱一个凌厉的眼神扫了回去,只好又缩了回去,垂首盯着自己的朝靴尖。
高拱这才像是想起御座上还有位君主,转过头,看向龙椅上的万历,语气却没什么变化:“以上二事,皆关国计民生,还请皇上准奏。”
小万历眨了眨眼,看看高拱,又看看旁边的冯保,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实在不知道该说“准”还是“不准”,平日里这些事,都是高拱拟定了章程,他照着画押就是。
冯保在一旁轻声提醒:“皇上,高首辅所奏,皆是要务,可准了。”
万历这才讷讷地应了一声:“准……准奏。”
高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正要退回队列,忽然想起昨日吏部呈报的一份官员任免名单,其中有个他属意的人选被驳回,据说竟是冯保在太后面前说了话。一股郁气顿时涌上心头,再看小皇帝那副懵懂无措的样子,积压已久的不满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猛地转过身,笏板重重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焦躁,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皇上准奏固然是好,可臣尚有一言——如今朝堂诸事,皆需臣等殚精竭虑,然则,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
“如何治天下”五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奉天门内,刹那间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连风吹过珠帘的声音都消失了。
站在最前排的礼部尚书陆树声,手里的笏板“啪嗒”一声撞在大腿上,他慌忙用手按住,头却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屏住了。
御史赵参鲁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向高拱,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出声,却又不敢,只能死死咬住下唇。
兵部尚书杨博皱着眉,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与高拱拉开一点距离,眼神里满是复杂——他既佩服高拱的刚直,又觉得此刻这话实在太过出格。
小万历被这声质问吓得身子一僵,小手从龙椅扶手上滑下来,紧紧攥住了衣摆,眼圈瞬间红了。他不懂“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话听着很刺耳,像是在说他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珠帘之后,李太后的呼吸骤然加重。原本还算平和的神色,瞬间被寒霜覆盖,握着念珠的手指猛地收紧,念珠的线绳深深嵌进肉里,指节泛白。她死死盯着丹墀下那个挺拔的背影,眼神里的怒意几乎要穿透珠帘,将对方灼烧殆尽。
冯保的眼皮微微一跳,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模样,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帘后,捕捉到李太后眼中的煞气,心中顿时有了计较。随即,他的目光扫过群臣,看到一张张或惊愕、或惶恐、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与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的张居正,对上了眼神。
那眼神接触极其短暂,不过一瞬。张居正面沉如水,只是微微颔首,冯保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两人便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彼此都明白,一场风暴,已然酝酿。
退朝的钟声终于响起,沉闷的“咚——咚——”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百官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动。还是冯保轻咳一声,尖着嗓子道:“退朝——”
群臣这才如梦初醒,按照班次,小心翼翼地鱼贯而出。没有人说话,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高拱也从刚才的冲动中回过神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随着人流走出奉天门。
刚出大门,就有几个门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叫韩楫的御史,压低声音道:“老师,方才那话……是不是太过了?”
高拱眉头一皱,沉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如今皇上年幼,朝政皆赖我辈支撑,若不直言,难道要看着朝纲紊乱?”话虽如此,他的语气里,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底气。
韩楫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高拱挥手打断:“此事休要再提,回去吧。”说罢,他甩袖大步离去,留下几个门生面面相觑。
另一边,冯保没有丝毫耽搁。送走百官后,他立刻转身,快步穿过回廊,直奔慈宁宫。一路上,遇到的太监宫女们见他神色匆匆,都纷纷避让,不敢上前搭话。
慈宁宫内,李太后正坐在榻上,脸色依旧阴沉。见冯保进来,她没等对方行礼,便急声道:“冯保,方才高拱所言,你都听清了?”
冯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伏在地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愤慨:“回太后娘娘,奴才听得一清二楚!高拱今日在朝堂之上,公然藐视圣躬,言说‘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此语大逆不道,满朝文武皆可作证!其心……其心叵测啊!”
他说罢,重重叩了个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李太后猛地一拍榻沿,凤目含煞:“他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冯保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娘娘,皇上虽年幼,却是天命所归的君主!高拱身为首辅,本应尽心辅佐,却当众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分明是没把皇上放在眼里,没把皇家放在眼里!他倚老卖老,跋扈专权,今日敢藐视幼主,来日恐生不臣之心!此獠不除,皇上何以立威?朝纲何以整肃?”
“跋扈专权……”李太后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越发冰冷。她想起这些日子,高拱处处掣肘,无论是内宫的事,还是外朝的决策,只要不合他的意,便百般阻挠,甚至多次在朝堂上直言不讳地反驳,丝毫不顾及小皇帝的颜面。今日这话,不过是他平日心思的暴露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冯保,此事你怎么看?”
冯保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低下头,恭敬道:“娘娘,此事关乎皇家威严,关乎社稷安危,绝不能姑息。高拱在朝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不及时处置,恐养虎为患。依奴才之见,当速发懿旨,罢其首辅之职,削其官爵,遣返原籍,以儆效尤!”
李太后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念珠。她知道冯保与高拱素有嫌隙,但今日高拱的话,确实触碰了她的底线。她必须维护儿子的皇权,哪怕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此事……容我再想想。”李太后最终说道,“你先退下,密切关注高拱的动向,有任何情况,即刻来报。”
“奴才遵旨!”冯保叩首谢恩,缓缓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李太后,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几乎在冯保离开慈宁宫的同时,他的心腹太监小禄子,已经悄悄出了宫门,直奔张府而去。
张府书房内,张居正正临窗而立,手里拿着一本《资治通鉴》,却久久没有翻页。他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扳倒高拱的机会。这些年来,他与高拱同朝为官,表面上相安无事,甚至称兄道弟,实则早已暗流涌动。高拱的跋扈专权,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最佳时机。
“大人,宫里来人了。”心腹管家张全轻轻推开房门,低声道。
张居正眼睛一亮,转过身:“让他进来。”
小禄子快步走进书房,躬身行礼:“张大人,咱家奉冯公公之命,特来给大人报个信。”
“哦?什么事?”张居正故作平静地问道,顺手将《资治通鉴》放在桌上。
“今日早朝,高拱那老匹夫,当众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说‘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小禄子压低声音,把早朝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冯公公已回禀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震怒,冯公公让咱家转告大人,时机……到了。”
张居正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动。他等的,就是这一刻!高拱啊高拱,你恃才傲物,刚愎自用,今日终于栽了跟头!
“知道了。”张居正缓缓点头,语气平静,却难掩心中的激动,“你回去告诉冯公公,就说我知道了。余下的事,让他放心。”
小禄子躬身应道:“咱家遵旨。”说罢,便悄悄退了出去。
张全见小禄子走了,上前道:“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啊,机会来了。”张居正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去,把我案头那几本奏疏拿来。”
张全连忙将几封早已准备好的奏疏递了过去。这些奏疏,都是张居正平日里搜集的高拱的种种“劣迹”,从打压异己,到专权擅政,桩桩件件,都记录在案。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呈上,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张居正拿起笔,在奏疏上添了几笔,又写下几封短信,交给张全:“立刻派人,将这些信送到赵御史、程给事中和王侍郎府上,让他们即刻草拟弹章,弹劾高拱!”
“是!”张全接过信,转身快步离去。
张居正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道:“高拱,你的时代,该结束了。”
宫中,陈矩寻到了冯保的住处。他神色匆匆,脸上满是忧色。
“冯公,”陈矩一进门,便开口道,“方才早朝之事,我已听闻。高阁老言语确有失当,然其毕竟是三朝元老,为国操劳多年,功过相抵。当年俺答犯边,若不是高阁老力主整顿边防,启用戚继光、李成梁等将领,恐怕北边早已大乱。如今若因此一言而重处,恐寒了天下老臣之心,亦非朝廷之福啊。”
冯保正坐在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闻言,他放下茶杯,冷冷一笑,拂袖道:“贤弟太过仁厚了!高拱此人,目无君上,专横跋扈,这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年先帝在时,他就敢顶撞先帝,如今皇上年幼,他更是变本加厉!你忘了?去年你奉旨去江南采买贡品,他竟上书弹劾你‘劳民伤财’,硬生生把此事搅黄,让你在太后面前失了颜面。还有,前年冯公公想让侄子入宫当差,也是他从中作梗,说什么‘内官干政,祸国殃民’,坏了冯公公的好事。”
冯保顿了顿,语气越发冰冷:“他处处与我等内官为敌,更屡屡阻挠新政推行。留他在位一日,我等便一日不得安宁,皇上的皇权也一日难以巩固。此事关乎皇上威严,关乎宫内安危,绝不可姑息!”
陈矩还想再说什么,冯保却摆了摆手:“贤弟不必多言,此事我已禀报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已有决断。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莫要掺和进来,免得引火烧身。”
陈矩看着冯保坚定的神色,知道多说无益,只能长叹一声,摇着头离开了。他心里清楚,高拱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夜幕降临,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然而,在这片寂静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东厂的番子们,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他们身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李头儿,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一个年轻的番子低声问道。
领头的李三拍了他一下,呵斥道:“少废话!冯公公有令,务必在三日之内,搜集到高拱所有的‘过失’,哪怕是陈年旧账,哪怕是捕风捉影的指责,都要一一记录在案!”
“是!”
一行人来到城西的一处宅院外,这里住着一位退休的老御史,当年曾被高拱弹劾过。李三示意手下埋伏在四周,自己则悄悄翻墙入院。
片刻后,院内传来一阵低语声,随后,李三拿着一张纸,从墙上翻了出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搞定!这老御史还记得高拱当年如何打压异己,这可是条重要的罪证!”
另一队番子则直奔吏部,他们趁着夜色,潜入档案库,翻查着与高拱相关的所有案卷。从他任职以来的各项决策,到他推荐的官员的种种劣迹,只要能沾上边的,都被他们一一抄录下来。
与此同时,宫中的几个太监宫女,也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了吗?今日早朝,高首辅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说皇上年幼,不能治天下呢!”一个小宫女故作神秘地说道。
“真的假的?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另一个宫女惊呼道。
“怎么不是真的?满朝文武都听到了!我听冯公公说,太后娘娘都气坏了,说不定要重罚高首辅呢!”旁边一个小太监接口道。
“我还听说,高首辅平日里结党营私,打压异己,好多官员都被他害惨了!”
“还有还有,听说他私下里抱怨皇上昏庸,说朝廷离了他就不行,简直是无法无天!”
这些话,看似是无意的闲聊,却在不知不觉中,传遍了整个皇宫。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嫔妃,都知道了高拱“藐视幼主”“心怀怨望”“结党营私”的“罪行”。
宫外,张府的信使也在夜色中奔波。御史赵参鲁的府上,灯火通明。赵参鲁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张居正的信,眉头紧锁。
“大人,张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连夜草拟弹章,弹劾高拱?”旁边的幕僚问道。
“正是。”赵参鲁点了点头,“高拱今日所言,大逆不道,已然触怒天颜。张大人有意除之,我们身为言官,当为国尽忠,弹劾此等奸佞!”
他拿起笔,略一思索,便开始奋笔疾书:“臣闻首辅高拱,今日早朝之上,公然藐视圣躬,妄言‘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此语大逆不道,动摇国本……”
写了几行,他觉得不够激烈,又撕掉重写,加入了高拱平日里的种种“劣迹”:“高拱自任首辅以来,专权擅政,打压异己,结党营私,阻塞言路。凡与己不合者,必欲除之而后快;凡己所推荐者,纵有劣迹,亦百般包庇……”
与此同时,给事中程文的府上,也是灯火通明。程文与几位同僚围坐在一起,商议着弹劾的角度。
“依我看,除了‘藐视幼主’,还应弹劾他‘阻扰新政’。”一位给事中说道,“去年皇上想推行一条鞭法,就是高拱从中作梗,说什么‘此法太过激进,恐伤民本’,硬生生把此事搁置了。”
“还有边防之事,”另一位给事中补充道,“高拱虽启用了戚继光等人,却处处掣肘,克扣军饷,导致边军怨声载道。”
程文点了点头:“好!就从这几个角度入手,草拟弹章,明日一早,便联名上奏!”
一时间,京城的许多官员府邸,都亮着灯火。一场针对高拱的弹劾风暴,正在夜色中悄然酝酿。
而此刻的高府,依旧灯火通明。
高拱的书房里,他正与几位门生故吏围坐在一起,畅谈国事。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酒,气氛十分热烈。
“老师,今日早朝,那通判拖延粮草之事,您处置得真是大快人心!”韩楫端起酒杯,敬了高拱一杯,“如今朝堂之上,也就老师您有这般魄力,敢说敢做!”
高拱哈哈一笑,一饮而尽:“为官者,当以国事为重,岂能因循守旧,畏首畏尾?那通判胆大包天,竟敢拖延军饷,若不重罚,日后何以服众?”
“老师说得是!”另一位门生附和道,“只是……今日老师在朝堂上说的那句话,‘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会不会……”
高拱眉头一皱,打断他的话:“我所言句句属实!皇上年幼,朝政繁杂,若事事都要皇上决断,岂非要误了国事?我这是为了大明江山着想,何错之有?”
他顿了顿,语气越发强硬:“再说,太后娘娘英明,自然明白我的苦心。冯保那阉竖,即便想借机生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几位门生见高拱如此自信,也不再多言,纷纷举杯敬酒,话题又转到了漕运、边防等事务上。
高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谈兴正浓。他畅想着如何整顿朝纲,如何富国强兵,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张无形的巨网,已经在他的头顶悄然张开,正缓缓地向他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