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值房里,炭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陈矩眉宇间的疲惫。
这位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老太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内书堂求学的青涩少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多年的夙夜操劳,如同滴水穿石,渐渐侵蚀着他原本硬朗的身躯。自万历十五年主持火器革新、推动西学东渐以来,他更是呕心沥血,白天处理司礼监、东厂的繁杂公务,晚上还要批阅译书馆的译稿、关注边防火器的装备情况,常常彻夜不眠。
这一年冬天,他明显感到精力不济。晨起咳嗽不止,痰中偶带血丝;批阅文书时,那握了数十年朱笔的手,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浓墨时常在宣纸上洇出不该有的痕迹。身边的内侍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劝他请旨休养,却都被他婉言拒绝:“如今朝局虽稳,边患未除,太子尚幼,正是多事之秋,老奴岂能置身事外?”
案头的卷宗,并未因他的病体而减少分毫。这日,他正在审理一桩牵扯到江南豪强的冤案——苏州府几名平民因不愿将祖产低价卖给当地乡绅徐望山,被徐望山罗织“通匪”罪名,打入大牢,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地方官畏惧徐望山的权势,草草定案,百姓们层层上诉,最终将状纸递到了司礼监。
陈矩埋首于厚厚的案卷中,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案情的来龙去脉。他时而蹙眉深思,指尖轻轻敲击公案;时而提笔批注,将疑点一一圈出。徐望山是内阁次辅王锡爵的姻亲,势力盘根错节,此案若要翻案,必然会得罪朝中重臣。可他看着状纸上百姓们血泪交织的控诉,想起自己“明辨是非、秉公处事”的初心,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他正欲传唤东厂缇骑,前往苏州府暗中调查,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字迹瞬间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想要扶住公案,却浑身无力,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鲜红的墨汁溅在摊开的诉状上,如同几滴血泪。紧接着,他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公案上,昏了过去。
“公公!公公!”值房内顿时乱作一团。内侍们慌忙将他扶起,有人掐人中,有人拍后背,心腹李忠更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值房,急召太医院院判。
片刻后,太医院院判带着两名御医匆匆赶来。诊脉、看舌、观气色,一系列诊治后,院判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李公公,”他拉着李忠走到一旁,低声道,“陈公公这是积劳成疾,五脏皆损,气血两亏到了极致。常年熬夜、忧思过度,早已掏空了身子,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兆,非药石能速效。唯有彻底静心调养,远离公务,或许能延寿数载,否则……”
李忠闻言,脸色煞白,泪水夺眶而出:“院判大人,求您务必想想办法,陈公公不能有事啊!”
“尽力而为吧。”院判叹了口气,提笔写下药方,“这是补气养血的方子,每日一剂,按时服用。但关键还是要静养,万万不可再劳心费神。”
陈矩被抬回皇城附近的私邸休养。他的私邸极为简朴,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亭台楼阁,只是一处寻常的四合院,院中种着几株松柏,透着几分清寒。消息传入大内,万历帝竟亲自驾临探视。
彼时,陈矩正躺在卧榻上,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往日里沉稳锐利的眼神,此刻也变得浑浊。见圣驾亲临,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轻轻按住。“陈矩,你好生躺着,不必多礼。”万历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或许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
陈矩喘息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示意李忠取来一个锁扣严密的紫檀木匣——这是冯保当年赠予他的,与存放《火器图说》的木匣一模一样。李忠将木匣递到榻前,陈矩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费力地打开锁扣,取出一份墨迹犹新的奏疏,封面上赫然写着《治国十议》四个大字。
他双手捧着奏疏,高高举起,呈给皇帝,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陛下……老奴……老奴怕是不能……再伺候陛下了……此《十议》,乃老奴……毕生所见所思……关乎吏治、边备、漕运、民生……恳请陛下……闲暇时……能御览一二……”
万历帝接过奏疏,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他翻开一看,里面洋洋洒洒数千言,条理清晰,字字珠玑:吏治篇强调“考核官吏,奖优罚劣,杜绝贪腐”;边备篇主张“继续推广火器,训练炮兵,加固边防”;漕运篇提出“沿用连环担保法,严查盘剥,保障粮运”;民生篇则呼吁“轻徭薄赋,兴修水利,救济灾荒”……每一条建议,都切中时弊,透着陈矩对江山社稷的深切忧虑。
陈矩看着皇帝翻阅奏疏的神情,顿了顿,用尽全身气力,说出了自己最牵挂之事:“老奴别无他求……唯……唯愿陛下……早定国本,使神器有归……亲贤臣,远小人……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念……则……则老奴……死亦瞑目……”
话音落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丝。李忠连忙上前,轻轻为他擦拭。
望着这位侍奉三朝、临终仍念念不忘江山社稷的老奴,万历帝心中大为触动。他紧紧握住陈矩枯瘦的手,那双手曾经批阅过无数公文、制定过诸多良策、守护过太子安危,如今却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冷刺骨。“爱卿之言,朕记下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安心养病,朕会派最好的御医来照料你,你一定要好起来。”
皇帝离去后,陈矩闭目休息了片刻。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他让人将田义、王安等后辈召至榻前——这两人都是他一手提拔、素来器重的太监,田义沉稳持重,素有清望;王安刚直机敏,办事稳妥,皆是可托付之人。
卧榻前,烛火摇曳,映着几人悲戚的面容。陈矩气息微弱,却依旧条理清晰地叮嘱:“司礼监乃内廷核心,掌批红之权,万万不可滥用……与内阁协调,需秉持‘互信互让’,凡事以朝政为重,不可因私怨影响国事……若遇重大变故,需第一时间禀报太后与太子,稳定大局……”
他从枕边取出一本装订整齐的手稿,递给田义,封面题着《司礼监成例》。“这是老奴数十年心血整理的,记载着司礼监的权责范围、办事流程与诸多成例。”陈矩看着田义,眼神恳切,“你性情沉稳,持正守经,将来接手司礼监,务必恪守此例,莫使权柄滥用,莫让内廷乱了章法。”
田义接过手稿,泪水滴落在纸页上,哽咽道:“公公放心,属下定当铭记教诲,不负所托。”
陈矩又取出另一本手稿,递给王安,上面写着《东厂稽查要略》。“东厂掌监察之权,关乎朝廷清明。”他看着王安,语气严肃,“此书强调稽查办案需以证据为凭,反对罗织构陷、严刑逼供。你刚直敢言,将来执掌东厂,务必以法为绳,勿枉勿纵,为朝廷肃清奸佞,也为百姓做主。”
王安双膝跪地,双手接过手稿,重重磕头:“属下遵命!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交代完公务,陈矩又叮嘱了一些内廷的琐碎事务,从宫廷采买的规矩到底层太监的管理,事无巨细。
几日后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深夜,陈矩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李忠一人。他挣扎着披衣起身,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命李忠在院中升起一盆炭火。“把我书房里那些私人信件,都取来。”他吩咐道。
李忠心中疑惑,却不敢违抗,连忙将书房中一个木箱搬到院中。木箱里装满了数十年来陈矩与各方往来的私人信件,有与冯保的书信、与徐光启的探讨、与地方官员的联络,甚至包括一些可能引发争议的密报底稿。
“都烧了吧。”陈矩轻声道。
“公公,这些都是您的心血,为何要烧?”李忠不解。
“这些信件,牵扯甚广。”陈矩望着跳动的炭火,眼神平静,“我在世时,无人敢动;我走之后,难免有人会借此生事,牵连他人。烧了,既保护了别人,也保全了我陈家的清名。”
李忠含泪点头,将信件一封封投入炭火中。火焰腾地升起,吞噬着一张张纸页,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如同陈矩一生的恩怨纠葛,归于虚无。
烧完信件,陈矩从怀中取出一方古旧的端砚。这方端砚质地温润,砚面光滑,砚底还刻着一个模糊的“瑾”字——这是多年前,冯保在内书堂赠予他的,说是“静心治学,务实为官”。数十年来,他一直将这方端砚带在身边,无论是批阅公文还是私下写字,从未离身。他摩挲着砚底的“瑾”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惋惜,也有释然。
临终前一日,他唤来自己唯一的侄孙陈启。陈启是他哥哥的孙子,因陈矩的关系,在京中谋了个微末小吏的差事。这些年,陈矩对他严加管束,不许他攀附权贵、干预公务,只让他安分守己,勤勤恳恳。
陈启跪在榻前,看着叔公形容枯槁的模样,早已泣不成声。“叔公……”
陈矩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用最后的气力嘱咐,声音几不可闻:“我死之后……你……不可贪恋京城的繁华……不可……攀附权贵……即刻……携家眷……回乡……耕读传家……守着祖业……安稳度日……方是……长久之道……”
陈启重重磕头:“孙儿记下了!孙儿一定照做!”
万历十六年腊月十二,大雪纷飞。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陈矩,在自己简朴的私邸中,溘然长逝,享年六十二岁。
噩耗传出,京城百姓竟自发罢市一日。往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寂静无声,街巷间弥漫着无声的悲戚。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路边,望着陈矩私邸的方向,神色凝重。有人落泪,有人叹息,口中念叨着“陈佛”“清忠公”——这是百姓们对他的尊称,也是对他一生清正的最好认可。
万历帝下旨,追赠陈矩为“清忠”,赐御祭九坛,葬礼规格逾越常制——按明朝规制,太监去世最高只赐祭三坛,而陈矩获赐九坛,足见皇帝对他的认可与感念。此外,皇帝还亲笔题写“清忠”二字,刻于青石之上,作为陈矩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