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火者提着瓦罐走到囚室门口,脚尖踢开挡路的碎石,抬手推了推吱呀作响的木门。门轴摩擦的声音刺破寒风,炕上的人影动了动。
“水。”老火者将瓦罐放在地上,弯腰从门缝里递进去一个破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王安蜷缩在土炕角落,肩膀耸动了一下,没有回应。
老火者等了片刻,见他没接碗,便伸手要将碗收回。就在这时,王安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老火者,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老……老公公……”
声音细若游丝,老火者愣了愣,凑近了些:“你说啥?”
王安又张了张嘴,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帮我……取件东西。”他抬起右手,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胸口,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指节突出,像枯树枝。
老火者迟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囚室,最终还是伸出手,探进王安的内袋。指尖触到一片柔软的纸,他捏住边缘,缓缓抽了出来。
是一方素笺,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汗水浸得发潮,边缘有些破损。老火者展开纸,上面写着四个字,墨迹发黑,不知是用血还是炭灰所写,笔画虽弱,却横平竖直:回头是岸。
“给……魏……”王安盯着那方纸,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字,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将肺咳出来。
老火者攥紧纸,看着王安那双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麻木的脸上肌肉抽了抽。他没说话,将纸塞进怀里,拿起瓦罐和破碗,佝偻着背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木门。门关上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的人影,转身快步走进寒风里。
司礼监秉笔值房内,小太监正弯腰给炭盆添银丝炭,火星溅起,映得墙壁上的字画忽明忽暗。魏忠贤坐在铺着锦垫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面前摆着几份公文。
“都处理好了?”魏忠贤头也不抬地问。
小太监躬身应道:“回九千岁,都按您的吩咐办了,那几位大人的罪状已经拟好,只等您过目后递上去。”
魏忠贤“嗯”了一声,放下玉扳指,端起桌上的参茶呷了一口。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另一个小太监躬身进来,双手捧着一方素笺:“九千岁,南海子那边来人了,说这是王安最后的东西,要亲手交给您。”
魏忠贤眉梢一挑,放下茶杯:“哦?他还能有什么东西?”他伸手接过素笺,展开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回头是岸?”魏忠贤低声念了一遍,手指捏着纸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片刻,突然嗤笑一声,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温暖的值房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讥讽。
“回头是岸?”魏忠贤又念了一遍,将纸凑到眼前,“王安啊王安,你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想着说教咱家?”他站起身,走到炭盆边,低头看着手中的纸。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想当年,你在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呼风唤雨,咱家不过是你手下的小太监,你何曾想过有今天?”魏忠贤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毒,“你劝咱家回头?这世上哪有回头的路?”
他手指一松,那方素笺飘飘荡荡地落入炭盆中。纸片刚碰到炭火,边缘就迅速卷曲、焦黑,“回”字先被火舌吞没,接着是“头”“是”“岸”,四个字在火焰中扭曲、消失,最终化作一缕青烟,飘向窗外。
“这世上,只有成王,败寇!”魏忠贤盯着炭盆里的灰烬,语气斩钉截铁,“咱家赢了,你输了,这就是道理!”他猛地转身,袍袖带起一阵风,桌上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
“来人!”魏忠贤大喝一声。
门外的小太监立刻躬身进来:“九千岁,奴才在。”
“传咱家的话,王安既然死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不必声张。”魏忠贤坐下,重新拿起玉扳指,“另外,通知东厂,加大巡查力度,凡是与王安有牵扯的人,一个都别放过!”
“奴才遵旨!”小太监躬身应道,转身退了出去。
魏忠贤看着窗外,寒风卷着雪沫拍打窗户,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端起参茶,一口饮尽。
与此同时,南海子的囚室里,王安的头歪向一边,胸口不再起伏。他那双眼睛没有闭上,空洞地望着屋顶,屋顶上结着蛛网,蒙着灰尘。
寒风从窗棂、墙缝灌进来,吹动着地上几茎干枯的野草,野草晃动着,像是在为这位曾经的司礼监掌印送行。
老火者站在囚室门外,听到里面没有动静,迟疑地推开门。看到炕上一动不动的王安,他愣了愣,慢慢走进去,伸手探了探王安的鼻息,随即缩回手,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他没有说话,转身走出囚室,从墙角拖来一块破旧的草席,盖在王安身上。然后他拿起墙角的铁锹,走出囚室,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坑。
坑挖得不深,刚好能放下一个人。老火者回到囚室,费力地将王安抱起来,放进坑里,然后用铁锹铲土,一点点将坑填上。
填完土,他从怀里掏出那方素笺的灰烬——他刚才在炭盆边偷偷捡的——撒在土堆上。寒风一吹,灰烬四散开来,飘向远方。
老火者站直身体,对着土堆拱了拱手,然后佝偻着背,慢慢走进寒风里,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寒风卷着雪沫,呜咽着掠过南海子,掠过紫禁城,掠过这片大明的土地。没有人知道,王安临死前的那句忠告,曾在炭火中短暂燃烧,又迅速熄灭。没有人知道,那方素笺上的四个字,是一个老人对这个污浊世道最后的呼唤。
魏忠贤坐在温暖的值房里,开始筹划下一步的行动。他要清除朝堂上的所有异己,要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他不知道,也不在乎,王安的死,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王朝走向覆灭的开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南海子的土堆,覆盖了紫禁城的屋顶,覆盖了这片苍茫的大地。仿佛要将所有的罪恶与良知,都掩埋在这片洁白之下。
但雪总会融化,罪恶与良知,也终将留下痕迹。只是那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王安的土堆前,几茎野草顽强地从雪地里钻出来,在寒风中摇曳。它们像是在诉说,诉说着那个冬天,那个最后的忠告,以及那个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的时代。
魏忠贤并不知道,他所掌控的帝国航船,已经驶离了岸边,正朝着暗礁密布的深海,一步步前行。而那方素笺上的四个字,如同一个诅咒,或者一个预言,在历史的长河中,静静等待着应验的那一天。
寒风依旧在吹,雪依旧在下。南海子的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哭泣。这个冬天,注定漫长而寒冷。
老火者回到自己的住处,那是一间比王安的囚室还要破旧的小屋。他坐在冰冷的土炕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铜钱,那是王安当年赏给他的。
他摩挲着铜钱,想起王安当年的模样,想起刚才在囚室里的情景,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水。泪水落在铜钱上,冰凉刺骨。
他将铜钱重新包好,放进怀里,然后躺下,闭上眼睛。寒风从窗缝灌进来,他蜷缩起身体,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紫禁城的深处,魏忠贤还在忙碌。他看着桌上的公文,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无数颗心正在积蓄着力量。
夜色渐深,南海子的雪停了。月光洒在王安的土堆上,洒在空旷的芦苇荡上,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仿佛在为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监,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而在紫禁城,司礼监的值房依旧灯火通明。魏忠贤还在处理公务,他的身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嚣张。
他不知道,他所追求的权力巅峰,其实也是万丈深渊。他以为自己赢了,却不知道,真正的输赢,从来都不是由权力决定的。
王安的忠告,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只激起一丝涟漪,便迅速消失,但那涟漪所带来的影响,却在悄然扩散。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魏忠贤站在悬崖边上,回首望去时,会想起这方素笺上的四个字,会想起那个在南海子的冬天里,最后一次呼唤他回头的人。
但那时,一切都已太晚。
寒风再次吹起,掠过南海子,掠过紫禁城,带着无尽的寒意,席卷着这个即将走向末路的王朝。无人听见,那寒风中的最后一声叹息;无人看见,那炭盆中一闪即灭的,曾是一个时代,最后的良知微光。
老火者在梦中呓语,重复着那四个字:“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声音在空荡的小屋里回荡,却传不出去,传不到紫禁城,传不到魏忠贤的耳朵里。
天快亮了,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南海子的土堆上,积雪开始融化,露出黑色的泥土。几只乌鸦落在土堆旁,呱呱地叫着,声音刺耳。
紫禁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太监和宫女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魏忠贤的值房里,灯火终于熄灭,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于大明王朝来说,这是平凡的一天,也是危机四伏的一天。王安的死,如同投入历史长河的一滴水,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但人们不知道,这滴水,正在悄然改变着河流的走向。
老火者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走出小屋,望向紫禁城的方向,眼神复杂。他知道,那个曾经的司礼监掌印已经不在了,那个给他铜钱的人已经不在了。而那个接过忠告,却不屑一顾的人,正在享受着权力带来的荣耀。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芦苇荡。芦苇荡里的积雪已经融化,脚下的泥土湿漉漉的。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
告别那个冬天,告别那个最后的忠告,告别那个曾经的时代。
魏忠贤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值房。他伸了个懒腰,感觉神清气爽。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嘴角露出笑容。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魏忠贤喃喃自语,“咱家的好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