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裹着山间湿气,吹过荒山脚下的村落,却带不走那份沉甸甸的压抑。
通往邻村的主道尽头,一块巨石横亘如铁壁,断崖处碎石散落,岩面裂痕新鲜,边缘焦黑——那是火药爆破后的痕迹。
一块青灰木牌钉在石前,墨字森然:“私设水利联盟,扰乱乡治,即日起断行禁贸。”几名官府差役早已离去,只留下这冷硬宣告,在晨光中泛着刺骨寒意。
村民围在路口,低声议论,神色惊惶。
已签约共耕的外村农户更是不敢靠近,远远观望便转身折返。
有人喃喃:“这路一封,粮运不出去,咱们连换盐都难了……”话音未落,已有妇人掩面哽咽。
沈清禾静静地到来,赤着脚踏着露水走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指尖缓缓抚过岩石断裂处的凿痕。
粗糙的触感传来,还有残留的硫磺气味——这不是天灾,是人为,且出自老练匠人之手。
她眸色渐深。
这不是简单的封锁,而是一记精准的杀招:断交通、绝贸易、孤立人心。
他们想用饥饿与恐慌,一点点瓦解“共耕会”的根基。
但她站起身时,背脊挺得笔直。
“回村。”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刀锋划开迷雾,“全坊加急收割试种田早稻,今日必须收完。”
众人一愣。“可外面路都封了,收了也没法卖啊!”
“不是为了卖。”沈清禾目光扫过一张张惶然的脸,“是为了证明——我们手里有粮,心里就不慌。”
她脚步不停,直奔井台。
命人架起三口大锅,倒入新米,添上灵泉活水,柴火噼啪燃起,白汽升腾而起,米香迅速弥漫全村。
“断路粥。”她亲自掌勺,语气平静,“今日谁都可以来吃一碗,但有个条件——吃了这碗饭的人,要答应我一件事:不传谣、不信谣、不退缩。”
消息传开,百余人陆续聚拢。
老幼妇孺排成长队,沉默地接过粗陶碗,捧在手中取暖。
这时,沈清禾请出土伯公。
老人拄杖而来,眉头紧锁:“你这是要借神明立誓?我不敢应。”
“我不是请您代言神明。”沈清禾望着他浑浊却清明的眼睛,“我是请您代表这片土地上的良心。若这碗饭里有一粒米不干净,您尽可拂袖而去。”
土伯公久久凝视她,终是叹了口气,从香炉中抓出三把香灰,郑重撒入滚烫粥锅。
“土伯不护奸邪,只佑诚心之人。”他低语,声音沙哑却坚定,“你们吃的不是施舍,是信义。”
那一瞬,许多人红了眼眶。
沈清禾端起第一碗粥,举过头顶,朗声道:“路能断,心不断;粮能封,技不能藏!今日我们被堵住一条道,明日我们就开出十条路!共耕之约,永不背弃!”
百人齐声应和,声浪冲破晨雾,惊飞林鸟。
当天夜里,油灯未熄。
小豆子抱着一叠纸页跑进屋,那是《井田纪要》拆解而成的单页图解——如何测水位、布沟渠、轮作养田,全都绘成简明插图。
沈清禾亲手将它们卷成竹筒,绑在七只信鸽脚上。
“送去七村联络点。”她叮嘱,“不要走大道,绕山飞,落地即藏。记住,这不是命令,是邀请。愿意信的,自然会来。”
小豆子用力点头,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第三日午后,一个浑身泥污的年轻人从下游某村翻山而来,颤抖着递上一张揉皱的纸条:
“我们挖了暗沟接你们的渠尾水……不够喝,但够活。”
沈清禾盯着那几行歪斜字迹,喉头微动,眼眶忽然发热。
她转身走入茅屋内室,打开隐秘木匣,取出空间中最后半袋“活种”米——那是她留作种子的核心储备,每一粒都浸润灵泉,可催生百倍产量。
“老錾头!”她唤道。
石匠立刻上前。
“你带三人,以采石为名,走废弃矿道,把这米送到下游三村。”她将布袋交到他手中,“沿途在崖底凿洞藏粮,覆土盖藤,做标记图。告诉他们——不是施舍,是还债。当年他们饿着肚子帮我们搬石头,今天,轮到我们了。”
老錾头双手接过,重重点头:“我知道怎么‘运料’。”
队伍悄然出发,背着石锤,腰挂凿具,像往常一样走向荒山深处。
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背篓底部夹层里,藏着足以续命的粮食。
夜幕再度降临,井台归于寂静。
月光洒在铜镜上,映出一片清冷银辉。
投书箱依旧静立,但今日无人投信。
风掠过稻田,穗浪轻摇,仿佛大地在低语。
就在万籁俱寂之际,一道黑影无声落下,伫立井畔。
来人不再躲藏身形,斗篷微扬,肩上扛着一人,衣衫破碎,气息微弱。
他是白刹。
而他带来的伤者,正是曾背叛的小泉之兄——原县衙差役,因拒报“信碗堂”虚实,遭毒打至濒死。
夜色如墨,沉得几乎压碎山脊。
井台边的铜镜映着半轮残月,寒光浮动,仿佛凝结了整座荒山的寂静。
白刹的身影落下时,并未像往日那般隐于暗影,而是直挺挺立在井畔,斗篷染泥带血,肩头扛着的人气息微弱,胸口起伏如风中残烛。
他单膝一沉,将伤者轻轻置于石阶之上——那人面容浮肿,双目紧闭,嘴角干裂渗血,衣衫被撕成条状,露出皮开肉绽的鞭痕。
正是小泉之兄,曾因贪利而泄露共耕会消息,却在最后关头拒报“信碗堂”实情,被秘密毒打至濒死。
“他们已在调兵。”白刹声音低哑,似从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重量,“打着‘剿匪’旗号,三日后进山围村。”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箭,焦黑扭曲,火漆印虽残破,仍可见内里朱砂勾勒的鹰首图腾。
陆时砚接过,指尖抚过那枚印记,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符——宫中秘传鹰符,唯有天子亲授、军情十万火急时方可启用。
可此刻州府尚未接旨,兵部亦无调令,这符竟已现于乡野!
“有人僭越用权。”他低声说,语气却如刀锋出鞘,“这不是剿匪,是灭口。”
沈清禾站在井台边缘,风吹动她素布裙裾,发丝贴在颊边,眼神却冷得像冬泉。
她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没有怒,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瞬的停顿,像是在衡量人心的分量。
他曾背叛,却终未彻底低头;他曾为敌,如今却被当作警示抛掷而来。
“抬进去。”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用灵泉净创,但不许灌根。他若醒,便靠自己活;他若死……也算还了债。”
白刹点头,目光微动,似有赞许掠过眼底。
他知道,这个女人早已不是当初蜷缩茅屋等死的弃妇。
她的仁慈有界,宽恕有度,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边界上。
入夜更深,陆时砚在灯下反复比对鹰符残印与典籍记载,指节泛白。
他忽然抬头:“这符令出自东阁监——那是太子旧属掌管的机要司。如今朝廷易主多年,谁还能调动它?”
沈清禾没答。
她走进内室,打开木匣,凝视着那截藏在陶管中的浓缩灵泉。
最后一滴了。
空间里的沃土仍在孕育新种,可外界的时间已不容她再等。
拂晓前最暗的时刻,她独自登上断崖最高处。
雾气如潮水般漫过群山,封锁了所有出路,也遮蔽了远方的城郭。
她取出“水纹罗盘”,轻轻放在一块裸岩上。
银针微微震颤,继而缓缓转向北方——通往州府的方向。
“他们以为封住一条路,就能困死一个念头。”她低语,风卷起她的衣角,露出腰间别着的那一小截陶管,幽光微闪。
就在此刻,她脚下松动的碎石中,一株嫩绿稻苗悄然破岩而出,细弱却倔强,根须缠绕着半块埋于土中的碎碑,上面三个字依稀可辨:
共——耕——会
晨光未至,天地仍悬于一线明暗之间。
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信碗堂后院的牛圈里,一头老牛突然低吼一声,蹄爪猛刨地面,鼻孔扩张,眼中泛起诡异的浊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