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映溪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让萧墨玄和崔佑璋这两位身处权力中心、自幼便思考治国之道的天之骄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是啊,为何历代王朝,开国与继任之君往往雄才大略,而越到后期,君主的能力似乎就越发平庸,甚至出现昏聩之辈?
这绝非简单的“龙生龙凤生凤”可以解释,更非那些玄而又玄的“天命”、“气运”之说能概括。
萧墨玄目光锐利地看向杨映溪,他知道她既然敢提出这个问题,心中必然已有不同于世俗的见解。“秦公子有何高见?本王与佑璋,愿闻其详。”他放下了手中的议案,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极大的兴趣。
崔佑璋也收敛了神色,认真倾听起来。这个问题困扰他已久,他渴望听到一个能真正说服他的答案。
杨映溪看着他们求知若渴的眼神,心中微定。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尽量平实易懂的方式阐述自己的观点:
“其实,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以及面临的时代格局都有所不同。”
“首先,……”她缓缓道,“一代、二代的帝王,尤其是大一统王朝的开国皇帝,基本都是身处乱局,历经战火,深知民间疾苦,通晓人情世故,更在尸山血海中锤炼出了坚韧不拔的意志、杀伐决断的魄力。这样的帝王驾驭群臣的手腕,是在实践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他们是天生的领袖。”
“而的继任者,三代,四代的帝王,虽未必经历过开国血战,但通常成长于王朝初创、百废待兴之际,耳濡目染的是父辈的励精图治,面临的是巩固政权、稳定天下的重任,身边环绕的也多是开国功臣,能力与忠诚都经过考验。
他们依然保有强烈的危机感和奋斗精神;所以他们可能很难突破父辈的成就,但是做个守成之君还是没问题的。”
“但是,从第三代、第四代开始,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杨映溪话锋一转,“君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朝堂上的重臣大多是权贵之家的二代、三代,这些人同样也是成长于富贵之中。
虽然同样学习的是经史子集、帝王心术,却远离市井,不识五谷,更不知民间真正的疾苦为何物。无论是皇帝还是朝中的大臣,他们的世界,都被高高的宫墙所隔绝。”
萧墨玄和崔佑璋微微颔首,这一点他们深有体会。小皇帝如今便是如此,虽聪慧,但对宫墙外的世界认知几乎为零。
“他们面临的是综合能力的全面退化。”杨映溪继续分析,“对内,没有足够的威望震慑群臣,对外又没有足够的认知渠道,来完善自己的认知,一个人的认知有限,能力自然有限。
就算他具有开国帝王的个人能力,但受成长环境与认知环境的限制,他们也注定只能靠玩弄权术来与朝堂上的大臣朝廷权力的博弈,不是他们想,而是他们只能这么做!
开国君主需要的是全面的能力——军事、政治、经济、用人,甚至个人勇武。而后期君主,被庞大的官僚体系所包围,很多事情无需亲力亲为,他们更多的精力被消耗在平衡朝堂势力、处理宫廷内务之上。
久而久之,军事才能荒废,经济民生依赖臣工,只剩下所谓的‘权谋平衡之术’。”
“更重要的是……,“她加重了语气,”他们缺乏真正的磨砺。没有经历过生死存亡的危机,没有在困境中独立做出过重大决策并承担其后果的魄力。
他们的‘能力’,更多体现在如何维持现状,如何驾驭臣子,而非开拓进取,解决真正的国家危机。就像温室中精心培育的花朵,看似娇艳,却经不起真正的风雨。”
她看了一眼萧墨玄:“王爷如今亲自处理朝政,教导陛下,已是难得。但王爷能保证,未来的君主,都能有您这般的阅历、能力和……际遇吗?”
萧墨玄沉默不语。他知道不能。即便是他,若非早年随军历练,经历朝堂倾轧,也绝无可能有今日的见识和手腕。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信息渠道的单一与扭曲。”杨映溪指出了另一个关键点,
“深居宫中的君主,所能了解的外界信息,几乎全部来自于臣子的奏报和身边近侍的传达。这其中的信息,有多少是经过筛选、美化甚至扭曲的?
有多少真实的民情、潜在的危机,被层层官僚体系所过滤掉了?‘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并非凭空而来。”
“所以,并非后代君主不想成为雄主,而是他们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所面临的挑战,从根本上限制了他们的视野、能力和魄力。而这又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而非单纯的个人资质问题。”
杨映溪的一番剖析,让萧墨玄和崔佑璋心中许多模糊的困惑变得清晰起来。他们第一次从另一种视角去思考这个问题,或许他们之前看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自幼就生长于权力的中心,他们的四周也早已经被砌起了无形的高墙。
“结构性的问题……”萧墨玄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
崔佑璋也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映溪,你总是能一眼看到问题的根子上。如此说来,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难道历代王朝都跳不出这个循环?”
“并非完全无解,但极其艰难。”杨映溪语气凝重,“其实,无论多聪明的人,都是无法提前设计出一套完美社会制度的!而社会制度的产生,也是应社会需要而生,并非由人为意志产生……。”
“诚然,我们可以提前设计出一套自认为完善,毫无瑕疵的社会制度,并且坚决的执行下去,但是,历史已经证明了,任何制度在制订之初,都觉得很完美,可以解决所有的社会矛盾。
可是,事实证明,所谓的‘完美制度’都只能解决某个时间段的社会矛盾,时间长了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新问题!”
“而做为了一个君主、帝王、领袖,需要的不是全能和无所不能!他需要的是在恰当的时候,拥有拨乱反正的能力!”
她看向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丝,仿佛在透过雨幕看向更遥远的未来:“如果我们真的希望大虞能够打破这个循环,长治久安,那么从现在开始,就不能仅仅满足于培养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而是要尝试去构建一个不那么依赖于君主个人能力的、更加稳定和可持续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