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舟沅宁的那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沈复沉寂的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他猛地抬眼,撞进她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或许是他看错了的,一丝脆弱。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那些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请罪话语,在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书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风雪扑簌的声音。
怜舟沅宁没有再逼他,只是转身,走到书案旁,指尖拂过冰冷的桌面,淡淡道:“絮棠。”
方才匆匆带了大氅赶来候在外间的立刻应声而入。
“传膳。清淡些,要一碗长寿面,再来一壶热酒。”她吩咐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是,陛下。”絮棠躬身退下,迅速去安排。
沈复站在原地,看着她自作主张的安排,心中五味杂陈。他本该拒绝,本该谨守他身为戴罪之身的本分,可心底那点被她突如其来的出现和话语搅乱的波澜,却让他无法出声反对。
膳食很快送来,果然简单,几样清爽小菜,中间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汤清面细,上面卧着一只饱满的荷包蛋,并几颗翠绿的青菜。
怜舟沅宁在桌边坐下,看向仍僵立原地的沈复:“过来,坐下。”
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却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冷硬。
沈复沉默地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他看着眼前那碗象征着祝福与牵挂的长寿面,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
怜舟沅宁拿起一副干净的银筷,竟是亲自夹起一箸面,放入他面前的碟中。“趁热吃。”
沈复看着碟中洁白的面条,又抬眸看向她。
烛光下,她眉眼间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些许,少了几分帝王的凛冽,多了几分他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他低下头,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面条软硬适中,汤底清淡鲜美,是他惯常的口味。她……还记得。
怜舟沅宁没有动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他吃得有些慢,举止优雅从容,但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却让她心头微涩。
“近来委屈你了,生辰是大日子,也不能操办,是真对不住你。”
沈复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委屈吗?或许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欣慰、酸楚和无奈的情绪。
“陛下言重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贯的沉稳,却比平日更添几分沙哑,“臣侍禁足是自请,生辰简办亦是本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侍……不敢言委屈。”
他依旧守着君臣之礼,言语间是那样疏离,但那句“不敢言委屈”,却比直接抱怨更让怜舟沅宁心头发堵。
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即使在自己面前,也依旧挺得笔直,却难掩孤寂的背脊,心中那点因他之前自苦而生的气闷,渐渐被更深的怜惜所取代。
她拿起酒壶,斟了两杯温好的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
“今日不论君臣,只当是……旧友小酌。”她端起自己那杯,目光落在他脸上,“益远,生辰安康。”
沈复抬起眼,对上她举起的酒杯,和她眼中那不容拒绝的、带着一丝示弱的坚持。
他沉默片刻,终是缓缓举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
“谢……陛下。”他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也勾起了更多复杂的滋味。
怜舟沅宁主动提起明昭的乖巧懂事,想让他安心一些,但是沈复却似乎高兴不起来。
其实他对女儿幼年的寄托,只有快乐无虞即可。
可帝王的嫡长女,终究不能如此。
一碗长寿面见底,几碟小菜也用了七七八八。絮棠悄无声息地进来撤下碗碟,又奉上清茶,然后再次退下,将空间留给两人。
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炭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茶香袅袅,驱散了些许寒意。
怜舟沅宁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放在桌上,推向沈复。
“生辰礼。”
沈复看着那锦盒,没有立刻去碰。
“打开看看。”怜舟沅宁道。
沈复看着那锦盒,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终究是伸手接过。
锦盒入手温润,是上好的紫檀木。
他轻轻打开,里面衬着深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管狼毫笔。
笔管是极品和田青玉,色泽温润内敛,触手生温,雕着简约的云纹,笔锋选用的是罕见的紫貂顶毫,柔韧饱满。
这支笔,无论材质还是做工,都远胜他如今用的任何一支,更难得的是,这玉管触手温润,显然是被人精心蕴养把玩过一段时日,驱散了玉石本身的寒凉。
这不是库房里随意取出的赏赐,是她用心挑选,甚至……亲自暖过的。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沈复的眼眶,他迅速垂下头,借由放回盒盖的动作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
他怕自己一开口,那强撑的镇定便会瓦解。
“陛下厚赐,臣侍……愧不敢当。”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哑了几分。
“朕知你不缺这些。”怜舟沅宁看着他,语气放缓,“只是觉得,这支笔合该你用。往后批阅宫务卷宗,也能省些力气。”
沈复心头一颤,眼前人分明是在为他考量,在向他示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清冷的书房,最终落回他脸上,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
“益远,朕知你心系沈家,亦知你身为凤君,有许多不得已。但有些事,并非你一人之责。朕是皇帝,亦是你的妻主。有些担子,不该你一人来扛。”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复不得不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禁足之期将满。”她缓缓道,“昭儿日渐长大,她需要父君教导,朕……也需要你在身边。”
沈复的心被她最后那句话轻轻撞了一下。需要……她已经许久未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臣侍……知道了。”
怜舟沅宁看着他眼中冰雪初融的痕迹,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
她没有再停留,也没有提及留宿。
“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她抬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颊,最终却只是轻轻拂落了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