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皇城内外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朝会上不再有关于红焰薯的激烈争论,弹劾初颜公主的奏章也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就连市井坊间,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公主新粮”话题,也渐渐被其他新鲜趣闻取代。
然而,这平静的水面下,潜藏的暗礁却愈发尖锐。
这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层薄雾笼罩着宫苑。初颜按品级大妆,身着亲王朝服,头戴珠冠,正准备前往太极殿参加常朝。一名身着慈宁宫服饰的内侍却悄然而至,挡住了去路。
“公主殿下金安。”那内侍面白无须,声音尖细,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太后娘娘凤体稍愈,听闻殿下近日劳心国事,甚是挂念。特命奴婢前来,请殿下于常朝后,往慈宁宫一叙。”
来了。
初颜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有劳公公传话。请回禀太后,初颜谨遵懿旨,朝会后即刻前往问安。”
那内侍似乎没料到初颜如此平静,愣了一下,才躬身道:“是,奴婢告退。”
看着那内侍远去的背影,侍立在初颜身侧的青羽眉头微蹙,低声道:“殿下,太后此时召见,怕是来者不善。定是有人在她耳边吹了风。”
“无妨。”初颜整理了一下朝服袖口的褶皱,语气淡漠,“迟早要走这一遭。太后重‘规矩’,我们便去听听,她老人家眼里的‘规矩’,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常朝之上,果然风平浪静。皇帝萧景琰端坐龙椅,听取各部臣工禀报政务,神色如常,只在目光扫过垂首立于武将班列前端的初颜时,微微停顿了一瞬,看不出喜怒。户部侍郎李铭、兵部尚书郭莽等人,也均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之前的一切纷争都未曾发生。
直到散朝,初颜依礼告退,转身便带着青羽,径直往慈宁宫方向行去。
慈宁宫位于内廷深处,环境清幽,花木繁盛,只是在这深秋时节,也难免透出几分凋零肃杀之气。宫人引着初颜穿过重重殿宇,来到正殿。殿内熏香浓郁,带着一股陈年的沉檀气息,略有些沉闷。
太后端坐在凤榻之上,身着绛紫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点翠头面,虽已年过五旬,容颜保养得宜,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病气,眼神也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一种刻板的挑剔。
初颜稳步上前,依足礼数,跪拜请安:“臣妹初颜,叩见太后娘娘,恭请娘娘圣安。”
太后并未立刻叫起,而是端起手边一盏参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目光在初颜身上逡巡片刻,才淡淡开口:“起来吧。”
“谢太后。”初颜起身,垂首恭立。
“哀家听闻,”太后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你近来很是忙碌。不仅在朝堂之上与群臣争辩,还亲自插手地方农事,甚至……惹得北地官员颇有微词?”
果然是为了此事。初颜心中明了,语气愈发恭顺:“回太后娘娘,臣妹蒙皇兄信重,授以推广新粮之责,不敢有丝毫懈怠。北地官员或有不解,臣妹已命人详细解说其中利害。至于朝堂争辩,乃是为国事建言,不敢称‘争’。”
“哦?为国事建言?”太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女子干政,本就是大忌。你虽是公主,更应谨守本分,为天下女子表率。整日抛头露面,与朝臣争执,成何体统?岂不闻‘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这话已是极重,近乎直斥其非。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初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太后:“太后娘娘教诲的是。臣妹深知祖宗规矩,女子不当干预外朝事务。然,此次推广红焰薯,乃是皇兄亲自下旨,特命臣妹督办。皇兄乃天下之主,金口玉言,臣妹奉旨行事,不敢言‘干政’。”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沉稳,“且红焰薯若能成功推广,可活北地万千饥民,可增我大渊国库税收,利国利民。臣妹以为,此乃社稷之福,并非一己之私。若因拘泥于‘女子不得干政’之陈规,而坐视百姓饥馑、国力受损,岂非因小失大,违背了圣人之道‘仁政爱民’的本意?”
“巧言令色!”太后脸色一沉,猛地一拍凤榻扶手,“哀家看你是被那点虚名迷了眼!什么利国利民?分明是借机揽权,结交外臣!你可知现在外面都是如何议论你的?说你恃宠而骄,目中无人!连哀家宫里,都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你那公主府,如今是门庭若市,堪比某些亲王的议政之所了!”
这指控就更为恶毒了。结交外臣,是皇室大忌。
初颜心中怒意渐生,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太后娘娘明鉴。臣妹府上往来之人,皆有记录在册,无非是奉命办事的属官、禀报农事的匠人,或有就北地风土前来咨询的学子,皆为公事,从无私交。若有人以此构陷,臣妹愿与之人当面对质,请皇兄与太后娘娘主持公道。”她目光坦然,毫不退缩,“至于外界流言,清者自清。臣妹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于国于民有利,不敢因噎废食。”
“你!”太后被她一番不卑不亢的言辞顶得气息一窒,脸上病容更显,咳嗽了几声,指着初颜,“好一个问心无愧!好一个利国利民!哀家看你就是仗着皇帝宠信,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今日召你前来,是好意提醒,望你迷途知返,恪守妇道!你倒好,牙尖嘴利,句句顶撞!”
“臣妹不敢。”初颜再次垂下头,语气却无半分软弱,“太后娘娘慈训,臣妹谨记于心。然,皇命在身,职责所在,不敢因流言蜚语而懈怠。若太后娘娘认为臣妹行事有何不妥,臣妹恳请娘娘明示,或可直接禀明皇兄,撤换臣妹督办之职。”
她这是以退为进,将难题抛了回去。撤换她?皇帝萧景琰如今正指望这红焰薯解决北地难题,岂会因太后几句“妇道”“规矩”就轻易换人?太后若真去说,反而显得她不顾大局,干涉皇帝理政。
太后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初颜,半晌说不出话来。殿内气氛僵冷如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声音未落,一身明黄常服的萧景琰已大步走了进来。他目光在殿内一扫,掠过脸色铁青的太后和垂首恭立的初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母后这里好生热闹?可是颜妹来了,惹母后生气了?”他走到太后身边,语气温和,“母后凤体未愈,还需静养,何必为些许小事动气?”
太后见到皇帝,气势稍敛,但余怒未消,冷哼一声:“皇帝来得正好!你这好妹妹,如今是越发能耐了!哀家不过说她几句,她便有一百句道理等着!眼里可还有哀家这个母后?”
萧景琰扶着太后的手臂,温言劝慰:“母后言重了。颜妹年轻,性子是直了些,但做事还是知道分寸的。”他转向初颜,语气微沉,“初颜,还不向母后赔罪?纵有道理,岂可顶撞长辈?”
初颜从善如流,再次跪倒:“臣妹言语无状,冲撞太后娘娘凤驾,请娘娘恕罪。”
太后见皇帝出面转圜,也不好再继续发作,只是冷冷道:“罢了!哀家老了,管不了你们了!只望你们记住,这祖宗规矩,乱不得!”说完,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哀家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儿臣(臣妹)告退。”萧景琰与初颜同时行礼,退出了慈宁宫正殿。
直到走出慈宁宫范围,萧景琰才放缓脚步,与初颜并肩而行。他侧头看了初颜一眼,见她神色平静,并无多少委屈或愤懑之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赏,随即化为无奈。
“母后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她老人家……也是被有些人利用了。”萧景琰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朝堂上的风波,朕心中有数。”
初颜微微躬身:“皇兄明鉴。臣妹只是尽忠职守,并无他意。太后娘娘关爱,臣妹明白。”
萧景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找的那新薯种……安置得如何了?”
“回皇兄,已寻得稳妥之处秘密培育,开春便可试种。”初颜回答得言简意赅。
“嗯。”萧景琰不再多问,只道,“放手去做。需要什么,直接禀报于朕。至于其他的……朕自有主张。”
这便是明确的表态和支持了。初颜心中一定:“谢皇兄。”
“去吧。”萧景琰摆摆手,“慈宁宫这边,近期不会再寻你麻烦。”
“是,臣妹告退。”
看着初颜远去的身影,萧景琰站在宫道之上,目光深邃。李铭、郭莽,还有那些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他们以为搬出太后,就能让他束手束脚?真是笑话。这大渊的江山,终究是他的江山。而初颜这把刀,他要用,就不会让她轻易被这些魑魅魍魉所折断。
只是……这把刀,似乎也越来越有自己的锋芒了。他抬头望了望依旧阴沉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这样,才更有意思,不是么?
初颜走出宫门,登上马车。青羽紧随其后,低声道:“殿下,没事吧?”
“没事。”初颜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与太后的这番交锋,虽未落下风,但也耗费心神。“太后不过是被人当枪使了。真正的对手,还在后面藏着呢。”
她睁开眼,眸中一片清冷沉静。
“回府。让我们的人,都动起来。是时候,给我们的李侍郎和郭尚书,找点‘正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