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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何以为民 > 第6章 下村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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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纪要的初稿被王守礼主任毫不留情地退回,如同一盆冰水,将李腾初来时的些许兴奋与自信浇得透心凉。他独自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份布满红笔印记的稿子坐到深夜,窗外山镇的夜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失败的苦涩啃噬着他,但更强烈的是一种不甘和倔强。他反复咀嚼着王主任那句“在机关,文字工作不仅仅是文采,更是责任”,开始强迫自己摒弃学生式的思维,尝试以一名基层工作者的视角,去重构那场会议的核心脉络。

他不再追求记录的“全面”,而是努力回忆每个领导发言时最强调、其他与会者最关注的点。他将那些模糊的方言词汇根据上下文反复揣摩,将跳跃的话题尝试归类到不同的工作板块下。遇到实在不确定的地方,他破天荒地主动去请教了正准备休息的张小斌。张小斌虽然年轻,但毕竟多待了一年,对镇里的人和事熟悉不少,他提供的零碎信息,如同关键拼图,帮助李腾理清了不少迷雾。 第二稿完成时,已是凌晨。他将稿子交给张小斌把关。张小斌看得很仔细,指出了几处对本地情况理解有偏差的地方,又帮他润色了几句过于书面化的表达。“这下像点样子了,”张小斌打着哈欠评价道,“至少王主任不会再说你写的是小说了。”

第二天,李腾怀着更加忐忑的心情将第二稿交给王守礼。王主任依旧看得很慢,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良久,他放下稿子,只简单说了一句:“放这儿吧,我再看一下。”没有表扬,但也没有否定。李腾知道,这或许就是基层工作中最常见的“通过”方式——沉默,意味着尚可接受,仍需努力。 就在他以为今天又将是在誊抄文件和打扫卫生中度过时,王守礼接了一个电话后,对他吩咐道:“李腾,县里刚发来一个紧急通知,是关于后天全县卫生大检查的,要求传达到各村。你马上给各村村部分别打电话通知一遍,确保村长或支书接到通知,做好迎检准备。名单和电话号码在那边柜子第一个抽屉里。”

“打电话通知?”李腾心里微微一松,这听起来比写会议纪要简单多了。他应了一声,立刻去找到那个贴着各村联系方式的旧笔记本,翻开一看,上面用圆珠笔或钢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村名、负责人姓名和一串串电话号码,字迹各异,有些已经模糊。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桌上那部老旧的摇把式电话机。黑色的胶木外壳油光发亮,显然是经过了长年累月的使用。他深吸一口气,按照笔记本上的顺序,首先拨通了距离镇政府最近的石鼓村的号码。 “喂?喂?找哪个?”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粗犷而带着浓重乡音的中年男声,背景音里还有鸡鸭的叫声。 “您好,我这里是青林镇政府党政办,我姓李。”李腾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清晰、语速放慢,“找一下石鼓村的村长王富贵同志。” “我就是!啥子事嘛?”对方的嗓门很大,震得听筒嗡嗡响。 “王村长您好。县里后天要组织卫生大检查,要求各村立刻行动起来,打扫村道,清理垃圾死角,特别是要注重农户庭院内的卫生,希望村里高度重视,提前做好准备……”

“卫生检查?”王富贵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晓得了晓得了!一天到晚就是检查!地里活路都忙不完,哪个有闲工夫天天打扫卫生嘛!行了行了,知道了!” 不等李腾再强调重要性,那边已经“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李腾拿着电话,愣了好一会儿。他准备好的、关于检查标准和奖惩措施的说辞,一句都没用上。对方那种敷衍甚至抵触的态度,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他定了定神,继续拨打下一个村——柳源村的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听起来年轻些,但口音同样很重。 “喂?柳源村部。” “您好,这里是青林镇政府党政办,我姓李。请问支书李长根在吗?” “李支书下田去了,没在哦。你是镇政府的?有啥子事跟我说嘛,我是村上的会计。” “好的。是关于后天县里卫生大检查的通知,要求村里……” “卫生检查啊?”女会计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哎呀,我们村路烂得很,一下雨全是泥巴,咋个打扫嘛?还有啊,家家户户猪圈鸡圈都在院子里,那个味道,咋个搞嘛?光叫我们打扫,镇里能不能拨点钱,先把路修一修嘛?” 李腾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只能硬着头皮重复通知精神:“这个……具体困难村里可以先克服一下,检查是全县统一的,很重要……” “晓得了晓得了,等支书回来我跟他说。”女会计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匆匆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个电话,情况大同小异。有的村部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有的接电话的人说不清楚村长支书去向;有的则像石鼓村一样,抱怨连连,敷衍了事;还有的听力似乎不太好,李腾需要反复大声重复好几遍,对方才似懂非懂地“哦”两声。最让李腾哭笑不得的是打给最偏远的坳头村时,接电话的老汉用他几乎完全听不懂的土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他连猜带蒙,才勉强听懂对方是在问他是谁家的娃,怎么声音这么陌生。

一番电话打下来,李腾只觉得口干舌燥,身心俱疲。笔记本上记录的通知情况五花八门,真正明确表示收到并会落实的,寥寥无几。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他看来清晰明确的上级指令,到了村里,却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被各种各样的现实困难、消极情绪和沟通障碍消解于无形。这与他想象中的政令畅通、令行禁止,相差何止千里。 他沮丧地向王守礼汇报了通知情况,重点提到了几个村的抱怨和困难。 王守礼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李腾:“怎么?觉得工作难做了?” 李腾低下头,没有否认。

“基层工作,就是这样。”王守礼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所有的政策,最终都要落到村里,落到每家每户。村里有村里的难处,农民有农民的辛苦。光靠电话里发号施令,是行不通的。”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着这青林镇,觉得它小,觉得它偏。可下面十几个村,散落在这些山坳坳里,情况千差万别。有的村靠近镇子,条件好些;有的村在深山,路都不通,去一趟要走大半天。村里的干部,也不是脱产干部,他们自己家里也有地要种,有牲口要喂。理解他们的难处,工作才能开展下去。” 李腾若有所思。王主任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扇理解基层的窗口。他不再仅仅将村里的抵触视为消极怠工,开始尝试去理解其背后的现实逻辑。 “那……王主任,像这种情况,怎么办?”李腾虚心求教。 “电话通知,是第一步,是程序。”王守礼说道,“重要的是后续的跟进和督促。等会儿,你骑上自行车,去一趟石鼓村和柳源村,这两个村离得近,情况你也熟悉了。当面再跟王富贵和李长根强调一下,看看他们具体有什么困难,能协调解决的,尽量帮他们想想办法。光在电话里说,他们不把你当回事。”

“骑自行车去?”李腾有些愕然。他没想到,一个电话通知,竟然还需要后续的实地督促。 “不然呢?”王守礼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在乡镇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打打电话,写写材料?下村入户,是家常便饭。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李腾不再多说,点了点头。他走到院子角落的车棚,那里停着几辆公用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都显得颇为老旧。他挑了一辆看上去车况稍好的,试了试刹车和铃铛,还算能用。 推着自行车走出镇政府大院,踏上那条通往石鼓村的黄土路。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路面被晒得发烫,自行车轮轧过,扬起细细的烟尘。这是他来到青林镇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村”。不同于坐在车里经过,骑在自行车上,他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路的崎岖、阳光的毒辣,以及山野间吹来的、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风。 路两边是连绵的稻田,绿油油的禾苗在阳光下泛着光。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墨绿深沉。偶尔有扛着锄头的农民从田埂上走过,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推着自行车、穿着白衬衫的陌生年轻人。李腾的心境,在蹬踏自行车的过程中,悄然发生着变化。办公室里的挫败感和压抑感,似乎被这旷野的风吹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走向真实世界的、略带忐忑的新奇感。 他想起周大海说的“眼要亮,手要勤”。

此刻,他对这“勤”字,有了更具体的理解——它不仅是脑勤,更是腿勤。想要真正了解青林镇,了解这里的乡村和百姓,光坐在办公室里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用双脚去丈量这片土地。 他用力蹬着脚踏板,自行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载着他,晃晃悠悠地,驶向了青林镇政治版图上那些最基本的、也是最充满挑战的单元——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