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厮杀声并未持续太久。在端木珩亲自出手,以及端木府守卫有针对性的反击下,来袭的死士很快被压制。正如上官徽所提议的,在格杀了大部分负隅顽抗者后,赵睿带人拼力擒下了三名受伤较重、行动受限的活口。
战斗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冰雪的寒意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侍卫们沉默地清理着现场,将尸体拖走,冲刷地上的血污,动作迅速而有序。
端木珩还剑入鞘,玄色衣袍上沾染了点点暗红,他未曾理会,大步走回了房内。
上官徽站在门内,烛火已被重新点燃,烛光下,她唇瓣紧抿,脸色略有几分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惊慌失措,只有一种竭力压制后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你还好吗?”他上下打量她,语气紧绷。
上官徽点点头,示意自己无事,目光落在了他破损的衣袖和手背上正缓缓渗血的伤口,“你的手……”
“无妨。”端木珩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小伤而已,不碍事。”余光扫向狼藉不堪的地面,在触及那名被他一拳毙命的刺客时,眸色瞬间阴狠无比,眼中的杀意与猩红几乎要喷薄而出。
就在这时,上官徽向前迈了半步,她忽然抬手,用自己微凉的指尖,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
“你的手背还在流血,我帮你上药吧。”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她的触碰一般,却让满是戾气的男人微微一怔,那股杀意与猩红瞬间消散了几分,他低头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她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竟让他整个身子僵滞了一瞬。
“好。”端木珩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应道。任由她牵着,走向了里间。
上官徽取来清水与药膏,跪坐在榻边。她执起他的手,动作轻柔地为他清洗伤口。那是道寸余长的刀伤,皮肉外翻,血迹斑斑。她清理得格外仔细,生怕弄疼他半分。
端木珩垂眸看她。长睫在她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烛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专注的神情让他的心莫名地柔软了几分。他忽然觉得,这满院的血腥与厮杀,都因眼前这片刻的宁静而变得遥远。
他倏然又想起九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那时,他被先帝委任为中军监军,却在查办一起军械案时遭人暗算,腰背受了伤。
彼时,他们尚是新婚夫妻,他本以为她会回上官府守岁过节,却没想到她仍留在了端木府里。鬼使神差地,他竟独自一人,单枪匹马穿越了大半个洛阳城,只为在新岁来临前,赶回来陪她片刻。
那夜,她见他归来,眼中骤然绽开的惊喜至今仍烙印在他的心底。她未加克制朝他奔了过来,却不知他带着伤,那一扑令他本草草缝合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反而被她身上那股子急切与依赖,暖得心头发烫。可她却惊慌与自责极了,也是这般跪坐在他身侧,用同样轻柔的动作,一点一点为他清理、上药,彷佛要将所有歉意与心疼都融进那细致的照料里。
想到这,他眸色微微一暖,看着眼前人专注为自己清理伤口的模样,与九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渐渐重叠。他忽然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动作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上官徽微微一怔,抬眸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那抹诧异便被迅速敛去。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今夜……”他声音有些沙哑,“你做得很好。”
上官徽手上动作未停,只轻声道:“若非将军来得及时,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不。”端木珩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她不得不再次抬眸与他对视,“是你的冷静与果决,为自己争取了时间。”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两箭,很准。”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夸赞她。
上官徽脸颊微微泛红,随即浅浅一笑,两道梨涡在脸颊上若隐若现,那笑意很轻,却让端木珩心口某处柔软得不成样子。他松开手,视线微转,耳根却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
上官徽却未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专注地低头上药。她指尖蘸着清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屋内一时静谧,只有药膏涂抹在伤口上的细微声响,以及外间清理现场的侍卫们偶尔走动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那三个活口,”她忽然开口,“能问出什么吗?”
端木珩本柔和的眉眼,瞬间又冷凝下来:“赵睿最擅刑讯。就算他们是铁打的,也必会开口。”
“武安王府……”
“不必担心。”他打断她,语气笃定,“萧煜这是狗急跳墙了。如此一来,倒也干脆。”
他原本还担心陛下还需顾忌表面上的宗室体面,如今萧煜直接动用死士夜袭朝廷命官府邸,意图杀害命妇,这已是践踏了底线。哪怕他是亲王,此事也绝难轻易善了。
上官徽轻轻颔首,将最后一丝药膏抹匀,又取过一旁的干净纱布,“他失了世子,又行此疯狂之举,恐怕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仍需防他明暗两手。”
明处,萧煜或许会在朝堂上反咬一口;暗处,更阴毒的手段只怕会接踵而至。
“我知道。”端木珩看向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他越是疯狂,破绽便会越多。陛下……也不会一直容忍。”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彼此皆明白。皇帝虽然年少,但其行事手段与心性绝非寻常少年可比,对朝堂局势的掌控与权衡也自有其分寸。而萧煜这般疯狂行径,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案上烛火跳跃,映照出两人重叠的影子。
上官徽将纱布轻轻缠绕在他古铜色的手背上,并打了个精巧的结。正要收回手时,指尖却被他轻轻握住。
“徽儿。”他忽然唤了她的闺名。
上官徽抬眸看他,却见他眸色翻涌,像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良久,端木珩才缓缓开口,“我后悔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后悔应下你去死牢得请求,后悔将你置于风口浪尖,后悔今夜……”
他话未说完,上官徽忽然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她的指尖带着药膏的清凉与她独有的香气,“路是我自己选的,后果自该由我承担。将军不视我为累赘,肯这般回护,我已心满意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外已被清理干净的庭院,“况且,经此一夜,焉知不是塞翁失马呢?”
端木珩心上一颤,深深望入她的眼眸,那里面早已没有了劫后余生的惶恐,只余一片清凉的澄澈与坚韧。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有着不输于他的心智与谋略。她从来就不是一支需要被珍藏在温室里的花朵,而是一棵能与自己并肩立于风雪之中的寒梅。
窗外风雪声渐弱,廊下风灯在雪幕中摇曳。
端木珩抬头朝窗外看去,夜色将尽。他知道他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三个活口以及天亮后必然掀起的朝堂风波,都需要他去应对处理。
他忽然站起了身,却未立刻松开她,而是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下她的手背,“等我回来。”
上官徽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点了点头。
端木珩又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门,融入了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之中。
上官徽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片刻后,她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风雪扑面而来,她却浑然不觉寒冷,只是静静地望着院外,一夜的惊心动魄随着尸体的清理已渐渐远去,只余下满地凌乱的脚印和尚未完全消散的血腥气。
天边已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正一点点驱散黑暗。
黎明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