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城，如同一头在风雪中蛰伏的洪荒巨兽，其轮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显得愈发狰狞庞大。高达数丈的包砖城墙如同黑色的悬崖，沉默地压迫着大地。墙头巡弋的火把如同鬼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
王小伟一行五人（含俘虏已死）在离城数里外的一处废弃烽燧堡残垣下停了下来。将马匹藏在背风的断墙后，用积雪掩盖足迹。
远远望去，镇城四门紧闭，吊桥高悬，戒备明显比平日森严了许多。城门口加派了双岗，披甲持锐的士兵严格盘查着少数几个不得不在这鬼天气赶早进城的行商流民，气氛紧张。
“戒严了…”周大胡子趴在雪堆后，看着远处的城门，面色凝重，“头儿，硬闯肯定不行。”
王小伟默默观察着。城墙上巡逻队的频率，哨兵的精神状态，以及盘查的重点…他注意到，盘查似乎对进城的人格外严格，但对出城的人，反而有些敷衍。而且，盘查的士兵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那些携带大型货物、或者形迹可疑的男性青壮身上。
“我们不进城。”王小伟忽然说道。
“不进城？”众人都是一愣。
“去南面的杂造局。”王小伟指向镇城东南方向大约三里外，一片依河而建、烟囱林立的庞大工坊区。那里是宣府镇制造军械、铠甲、火药的重要基地，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工匠和他们的家眷，人员构成复杂，管理相对混乱，也是各种私货、黑市交易猖獗的地方。
“杂造局鱼龙混杂，守备也比镇城松懈得多。我们先在那里找个地方落脚，打探消息，换身行头。”王小伟解释道，“而且，那里每天都有大量工匠和物料进出镇城，是我们混进去的最好渠道。”
众人恍然，不得不佩服王小伟的心思缜密。
五人再次上马，避开官道，沿着荒废的河滩地，借着风雪的掩护，悄然摸向杂造局区域。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与镇安堡死寂截然不同的、一种混乱而粗糙的活力。低矮密集的窝棚区蔓延开来，污水横流，尽管是大雪天，依旧能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的工匠和妇孺冒着风雪走动，为生计奔波。大大小小的工坊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木匠的刨锯声，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木屑和金属熔炼的刺鼻气味。
王小伟选择了一处位于窝棚区边缘、靠近河岸、相对独立的废弃砖窑作为临时藏身点。窑洞很大，里面堆满了废弃的砖坯和垃圾，但足以遮挡风雪，隐蔽性也很好。
“周大胡子，带铁柱去弄几身普通工匠的旧衣服和吃食，小心点，别惹眼。孙癞子，你负责警戒。狗娃，照顾你妹妹和…看好马匹。”王小伟迅速分派任务，“我出去一趟。”
“头儿，你去哪？”周大胡子关切地问。
“我去找个人，顺便…听听消息。”王小伟没有多说，他将那身破烂的号服脱下，换上了一件从杀手身上扒下来的、相对干净的深蓝色劲装（外面套上破皮袄做掩饰），又将脸上涂满煤灰，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工匠或者帮工。
他独自一人离开了砖窑，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汇入了杂造局混乱的街巷。
他的目标很明确——杂造局的黑市。这种地方，往往是信息交汇最快、也最混乱的地方。
穿过几条泥泞的小巷，在一个挂着破旧酒旗、实际上是地下赌坊和销赃窝点的小酒馆附近，王小伟停下了脚步。这里人来人往，各种压低的交谈声、争论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他装作等人的样子，靠在一个避风的墙角，竖起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
“…听说了吗？昨晚镇安堡那边出大事了！”
“…又是鞑子摸进来了？”
“不像…说是内部火并！死了好些人！甲字库都炸了！”
“嘶…真的假的？谁那么大胆子？”
“不清楚…好像跟军粮有关…还牵扯到上面…”
“…噤声！不想活了？这事邪性，少打听！”
“…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饷银拖欠半年，粮食一天一个价…”
“…听说范家的商队这两天就要到大同了，不知道能不能弄点便宜货…”
“…范家？哼，他们手里的货，哪有便宜的？都是吸血的蚂蟥…”
各种零碎的信息汇入王小伟耳中，与他所知的情况相互印证。看来镇安堡的事情已经初步传开，但细节模糊，人心惶惶，对王承胤和柴国柱的不满情绪也在滋生。
这时，两个穿着体面些、像是某个大工坊管事模样的人，骂骂咧咧地从赌坊里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声抱怨。
“…真他娘的倒霉！输光了！本来还想捞点本钱，去找芸娘姑娘换点消息…”
“…得了吧！芸娘那的消息现在是越来越贵，而且神出鬼没，不好找…”
“…唉，没办法，谁让她路子野，连总兵府后院的动静都能摸到一二…这次镇安堡的事，她肯定知道内幕…”
“…算了算了，赶紧回去，下午还得给王夫人府上送一批新打的首饰样子呢…听说王夫人最近心情极差，可别撞枪口上…”
芸娘？总兵府后院？王夫人？
王小伟心中一动。果然是她！那个总兵府里的小丫鬟！她竟然还在暗中贩卖消息？而且听起来能量不小！
这无疑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这个芸娘，绝不仅仅是王夫人身边的一个普通丫鬟那么简单！她很可能是一条重要的线索，甚至可能连接着王承胤府邸内部的某种斗争或者…外部的势力。
他需要找到这个芸娘！
但如何找？直接去总兵府肯定不行。
王小伟沉吟片刻，有了主意。他转身走进旁边一家嘈杂的、工匠聚集的路边食摊，要了一碗寡淡的汤饼，看似无意地坐在了刚才说话的那两个管事旁边。
等那两人吃得差不多了，王小伟才压低声音，用一块碎银子敲了敲桌面，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两个管事警惕地看着这个满脸煤灰、眼神却锐利的年轻人。
“两位爷，打听个事儿。”王小伟将碎银子推过去，“刚才听二位说起芸娘姑娘…小弟有点急事，也想找她换点消息，不知去哪能找到她？”
其中一个管事下意识地想抓银子，另一个却更谨慎，拦住同伴，狐疑地打量着王小伟：“你找芸娘？干什么？她可不是什么人都见的。”
王小伟早就想好了说辞，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焦虑：“不瞒二位，小弟是镇安堡来的匠户，家里老父在昨晚的乱子里受了重伤，急需救命钱…听说芸娘姑娘门路广，想求她帮忙牵个线，卖件祖传的玩意儿…”他拍了拍怀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镇安堡的乱子刚刚发生，有匠户逃难过来寻求门路变卖家产救命，再正常不过。
那两个管事对视一眼，警惕性放松了不少。那个贪财的管事一把抓过银子，低声道：“看你也是个孝子…告诉你吧，芸娘姑娘平时不好找，但她每个月初一、十五午后，会去南城外的‘慈云庵’上香…那是她干娘修行的地方…或许能在那里碰上…不过能不能说上话，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慈云庵？初一十五？今天正是十五！
王小伟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连连道谢：“多谢二位爷！多谢！”
得到了关键信息，王小伟不再停留，立刻起身离开食摊，返回废弃砖窑。
周大胡子他们已经弄回了几套半旧不新的工匠棉袄和一些黑面馍馍、咸菜疙瘩。虽然粗糙，但总算能填饱肚子，更换行头。
王小伟快速将打听到的关于芸娘和慈云庵的信息告诉大家。
“头儿，你要去慈云庵？会不会是陷阱？”周大胡子有些担心。
“风险肯定有，但值得一试。”王小伟沉声道，“我们必须尽快搞清楚王承胤和柴国柱接下来的动作，那封密信也必须送出去。芸娘可能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他看了看天色，已是午后，风雪小了一些。
“我自己去。周大胡子，你看好这里，保持警惕。如果我天黑前没回来…”王小伟顿了顿，“你们就自行离开，往南走，别再回宣府。”
“头儿！”周大胡子急了。
“这是命令！”王小伟语气不容置疑。他换上一套相对干净些的工匠衣服，将弯刀用布包好背在身后，又将那封密信和印章拓样仔细藏好，独自一人离开了砖窑。
慈云庵位于宣府镇城南门外五里处的一个小山坳里，香火不算旺盛，甚是僻静。
王小伟赶到时，已是下午申时（三点左右）。风雪初歇，庵堂小小的院落里积雪清扫得颇为干净，只有一个小尼姑在殿前慢悠悠地扫着雪。
王小伟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在庵堂外不远处一片光秃秃的树林里潜伏下来，仔细观察。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辆青布骡车吱吱呀呀地驶来，停在了庵堂门口。车帘掀开，一个穿着藕荷色缎面棉袄、围着狐裘围脖、身形娇小玲珑的丫鬟先跳了下来，正是芸娘！她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才搀扶着一位穿着朴素、却气质不凡的中年妇人下了车。
那中年妇人应该就是芸娘的干娘，慈云庵的居士。
王小伟耐心等待着。芸娘搀扶着那中年妇人进入庵堂大殿拜佛上香，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又出来。中年妇人似乎要去后堂禅房休息，芸娘则独自一人，朝着庵堂侧面一处僻静的、可以俯瞰山坳雪景的小亭子走去。
机会！
王小伟如同鬼魅般，借着树木和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座小亭子。
芸娘似乎心事重重，正望着远处的雪景出神，并未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直到王小伟走到亭子台阶下，故意发出一点轻微的脚步声。
芸娘猛地警觉回头，看到王小伟，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摸向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什么）。
“芸娘姑娘，别来无恙。”王小伟停下脚步，站在亭外，声音平静。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芸娘强作镇定，但眼神中的慌乱却掩饰不住。她显然认出了王小伟，虽然他现在换了装束，脸上涂了煤灰，但那双眼睛，她记得很清楚！
“姑娘忘了？昨夜在总兵府后院，承蒙姑娘拾金不昧。”王小伟意有所指，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芸娘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你…你胡说什么！我…我不知道！你再不走，我喊人了！”
“姑娘若想喊人，早就喊了。”王小伟向前一步，踏上亭阶，压力陡增，“镇安堡昨夜血流成河，甲字库爆炸，柴副将的‘夜不收’全军覆没…芸娘姑娘，你觉得这些消息，值多少钱？或者…值不值得换你和你干娘一条生路？”
芸娘被王小伟的气势和话语中巨大的信息量吓得花容失色，身体微微发抖，几乎要站立不稳。她惊恐地看着王小伟，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魔。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王小伟放缓了语气，“我只想自保，顺便…送一封信给真正该看到它的人。我想，姑娘和你身后的人，应该对此很感兴趣。”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了那封带着血迹的密码密信，以及那张画着印章拓样的纸。
芸娘的目光瞬间被那封信和印章拓样吸引，瞳孔骤然收缩！作为总兵府的心腹丫鬟，她显然认得某些东西！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剧烈闪烁，似乎在权衡巨大的利弊。
良久，她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看着王小伟，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却多了一丝决绝：“…信…我可以帮你送…但…你怎么保证…”
“我不需要保证。”王小伟打断她，将信和拓样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你可以选择把它交给王承胤领赏，也可以选择把它交给能扳倒他的人。怎么选，在于你。”
他顿了顿，看着芸娘的眼睛：“我只告诉你一点，柴国柱已经派了第二批杀手，不仅针对我们，也可能…会清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总兵府后院，未必安全。”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芸娘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小伟迅速远去的背影，又看看石桌上那封如同烫手山芋般的密信，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她一咬牙，飞快地将信和拓样抓起，塞入怀中，匆匆离开了亭子，朝着骡车方向走去。
王小伟隐在树林中，看着芸娘乘坐的骡车急匆匆地离开慈云庵，朝着宣府镇城方向驶去，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鱼饵已经撒下，就看能钓出什么样的大鱼了。
他不再耽搁，立刻转身，朝着杂造局的方向快速返回。
风雪再次渐渐大了起来，将所有的足迹和痕迹，慢慢掩盖。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