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凝固的墨块,将城市边缘那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彻底吞没。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火还在破败的屋檐间挣扎,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呼吸,微弱地映照着脚下坑洼积水的窄巷。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潮湿的霉味、垃圾在角落里悄悄腐败的酸臭、劣质煤球燃烧不充分产生的呛人烟味,以及一种属于底层挣扎生活的、无法言说的沉重压抑。
石小凡高大的身影从堆满废旧家具和烂菜叶的巷子深处转出,脚步看似沉稳,却仿佛踏在无形的荆棘上,带着洗刷不掉的、从另一个世界沾染的风尘与刻入骨髓的疲惫。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肩头处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但这已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他小心地避开一滩在月光下反射着油腻光亮的污水,走向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
门旁的墙壁早已被层层叠叠的牛皮癣广告覆盖又撕扯,只剩下斑驳的残骸,最显眼的还是那个用红漆粗暴刷上的、巨大的“拆”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预示着这里终将消失的未来。石小凡的目光在那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抹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又归于沉寂。
他推开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铁门,一股更浓烈的、独属于他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廉价煤球味、隔夜寡淡饭菜味、还有母亲常年贴的、味道刺鼻的廉价草药膏贴气息。这就是他的家,他唯一的港湾,也是他所有谎言和痛苦的源头。
楼道里漆黑一片,声控灯早就坏了不知多少年,从未有人来修过。他早已习惯这片纯粹的黑暗,像一头夜行动物,凭着肌肉记忆和远超常人的感知,无声地摸上那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塌陷的木楼梯,脚步放得极轻,极轻,生怕惊扰了门内那个劳累了一天、理应早已熟睡的人。
走到家门口,那扇薄薄的、甚至能看到里面灯光的木门,似乎连声音都遮挡不住。他屏住呼吸,侧耳,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里面一片死寂,只有母亲偶尔因酸痛而翻身,压动那张老旧木板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以及她压抑着的、轻微的呼吸声。
她睡了。他心下稍安,一股混合着负罪感的虚弱放松感掠过心头,但随即又被更沉重、更冰冷的愧疚所取代。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串冰冷的钥匙,摸索着找到最长的那一把。钥匙尖端插入锁孔,发出细微却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如同惊雷般刺耳。
他心脏猛地一缩,动作凝固了一瞬,才更加缓慢、更加轻柔地开始转动。就在锁舌即将缩回的刹那——
“小凡?……是……是你回来了吗?”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睡意和无尽担忧的、沙哑至极的声音,突然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石小凡的全身肌肉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是母亲,吴秀芹。她根本没睡!她一直在等!
“……妈?”他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是……是我。您怎么……还没睡?”
里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以及拖鞋虚弱地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啪嗒。门后的老旧插销被费力地拉开。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一条缝。
昏黄黯淡的灯光瞬间从门缝中涌出,如同舞台追光,猛地打在石小凡脸上,刺痛了他早已适应黑暗的双眼,也瞬间照见了他脸上还来不及完全掩饰的、深沉的疲惫与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母亲吴秀芹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身上只披着一件打满补丁、颜色褪尽的旧棉袄,抵御着深夜的寒气。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脸上被岁月和辛劳刻满了深深的沟壑,一双眼睛因为长期缺乏睡眠和过度忧虑而布满了浑浊的血丝,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和恐惧,死死地盯着他。
“等……等你啊。”她说着,声音里的疲惫浓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她侧过身,让出狭窄的通道,声音虚弱,“快……快进来,外面冷风飕飕的,别冻着了。”
石小凡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快速闪身进了屋,反手轻轻将门关上,落栓。狭小逼仄的房间几乎一览无余: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子,两张腿脚不平的板凳,一个用砖头和泥巴砌成的简陋灶台,角落里堆放着母亲天不亮就要拉出去摆摊卖的、已经不那么新鲜的蔬菜,散发着一股萎靡的土腥气。最里面,用一块洗得发白、印迹模糊的旧床单勉强隔开的空间,就是母子俩睡觉的地方。空气中混杂着廉价膏药刺鼻的味道、蔬菜的清苦味和一种属于贫困的、无法挥散的沉闷气息。
昏暗的灯光下,吴秀芹的目光像最精细的探照灯,又像是受惊母鸟警惕的审视,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几乎一寸寸地扫描着儿子,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又……又这么晚……”她喃喃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两道深刻的、饱含忧苦的皱纹,“吃……吃饭了没?灶台上还有半个冷馒头,妈……妈给你热点米汤,泡着吃两口?暖乎暖乎身子?”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心疼。
“吃过了,妈,在外面和同学一起吃过了。”石小凡连忙回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急促。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微微弓起背,试图用身体阻挡母亲的视线,尤其不想让她闻到自已身上那复杂而可疑的味道。
但吴秀芹的鼻子用力地抽动了两下,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之前的担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恐所取代,声音都变了调:“你身上……这……这是什么味道?烟味?臭烘烘的烟味!还有……还有一股子怪味!呛鼻子!像是……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的焦臭味!还有……还有一点点……甜腥气?小凡!你……你到底去哪了?!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受伤了没有?!还是……还是惹了什么天大的事了?!你跟妈说实话!说实话啊!”
她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控制的哭腔和颤抖,伸出手想要抓住儿子的胳膊仔细查看,却又怕真的碰到什么可怕的伤口,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无所适从。
石小凡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无底冰窟,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晚上在北区那家新接手的、名为“迷醉”的酒吧里处理一场关于“保护费”划分的争端,那种地方龙蛇混杂,乌烟瘴气,劣质香烟、烈酒、汗水、香水甚至呕吐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蚀性的污浊气息。后来又在那个废弃仓库里极限练习新掌握的火焰异能,高温灼烧空气、引燃杂物、能量不稳定逸散,难免留下焦糊、臭氧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能量残留的怪异气息。这些味道顽固地附着在他的头发、衣服甚至皮肤上,即使用冷水冲洗过,也难以彻底祛除。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绝不属于校园、不属于一个普通高三学生的、令人不安的“身份”证明。
他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甚至带着点嫌弃母亲大惊小怪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无比勉强和脆弱:“没事妈!您别自己吓自己!就是晚自习后,肚子饿了,跟几个同学在学校后面那个老王烧烤摊吃了点烤串,旁边好几桌都是社会上的小青年,吞云吐雾的,味道太冲太劣质,就给熏入味了。后来……后来不是跟您提过一嘴,我参加了个学校的什么‘贫困生优才计划’项目小组嘛,去化学实验室帮老师做了点小实验,不小心碰倒了个酒精灯,烧了点抹布,手忙脚乱扑灭的,可能就沾上了点焦糊味和试剂味,混合起来当然难闻了。真没事!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他努力让语气显得不耐烦,试图用这种青少年常见的叛逆态度来掩盖真相,蒙混过关。
“实验室?酒精灯?”吴秀芹的疑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更深了,她不顾一切地凑近一步,仰头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多头、需要仰视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不解和更深沉的不安,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什么实验要做到大半夜?这都几点了?你看看你这脸色!白得像纸!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窝深得能放进鸡蛋!嘴唇都是干的!你这哪像是去做实验读书的样子?像是……像是去给人挖煤下苦力了!不!比那还吓人!小凡,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脑子……出问题了?还是……还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讹上你了?是不是有人逼你干什么不好的事了?吸毒了?还是……还是去给人当打手了?!”
母亲一连串急促而惊恐的追问,如同沉重的冰雹,一句句,一颗颗,狠狠砸在石小凡的心上,砸得他胸腔剧痛,呼吸困难,眼前甚至阵阵发黑。
他看着灯光下母亲那张脸。那张过早被生活榨干了水分、布满了风霜沟壑的面容,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苦难。鬓角那越来越多的、刺眼的白发,像一根根银针,扎得他眼睛生疼。常年累月在街头摆摊卖菜,忍受风吹日晒、雨打霜冻,让她的皮肤粗糙黝黑,失去了所有光泽。那一双手,更是布满了冻疮留下的深色印记、被菜叶划出的裂口、以及长期搬运重物导致指关节变形粗大,此刻正因为恐惧和激动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她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隐忍,都是为了他,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看不到未来的家,为了那句“考上大学,离开这里”的渺茫期望。
而他现在,却不得不站在这里,站在这片象征着她所有苦难与希望的灯光下,用最拙劣、最经不起推敲的谎言,来欺骗这个世上最爱他、也是他唯一至亲的人。
一股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灼热的愧疚感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喉咙像是被铁钳死死扼住,哽咽难言,鼻子酸涩得厉害,眼眶发热,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那即将夺眶而出的、复杂无比的泪水。
他走的这条路,从那个垃圾堆旁冰冷绝望的夜晚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回头,布满了无法见光的血腥、冰冷的算计和致命的危险。这些,他一个字都不能对母亲说,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迹象都不能流露。
难道要告诉她,您的儿子现在不是在解数学题,而是在解如何“处理”掉竞争对手的忠实走狗?不是在和同学讨论课题,而是在和心腹手下布置如何应对西区疯狗下一步的挑衅和其背后那庞然大物“星耀会”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不是在大学的实验室里弄洒酒精灯,而是在废弃仓库里操控着能瞬间将人焚成焦炭或撕裂空间的、远超常人理解的禁忌力量?
他不能。一个字都不能。
他只能继续编织谎言,用一层又一层的借口和伪装,将她死死地、绝望地隔绝在自己那黑暗、恐怖、冰冷彻骨的真实世界之外。这是他保护她不受任何波及的、唯一且残酷的办法,哪怕这办法本身就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拉扯,带来持续而剧烈的痛苦。
“妈,真没事。求您了,别瞎想行不行?”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欲呕的情绪和喉咙的硬块,声音带着刻意伪装出来的、被反复盘问后的烦躁和不耐烦,“我们学校搞的这个什么‘贫困生助学拔尖计划’,名额很少的,老师很重视,进了小组就得拼命。搞的是……是什么新型环保材料的研究,老师抓得紧,要求严,经常要讨论到很晚。有时候关键数据出来了,就得连夜跑去大学部借人家的高级实验室验证,那边设备要排队等,一等就是好几个钟头,一来二去不就这个点了嘛。都是为了成绩,为了以后考大学能加分!”
他看到母亲眼中的不信和恐惧如同顽固的藤蔓,丝毫未减,反而越缠越紧,又赶紧搜肠刮肚,抛出了另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他认为最能“合理”解释晚归和减轻母亲经济焦虑的理由:“而且……我还……我还偷偷找了个家教的话,给一个隔壁街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补习数学,一周三次,一次俩钟头,结束就得快十点了。那家条件好像也不太好,住得偏,我走路回来还得半个多钟头呢。我想着……想着也能赚点钱,哪怕一天就十几二十块呢,也能给您减轻点负担,您就不用那么辛苦,天天起早贪黑地去风口里站着,您那腿……”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有些发哽,急忙扭开头,假装咳嗽掩饰过去。
“家教?!”吴秀芹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了一样,猛地拔高了声音,随即又意识到是深夜,赶紧压下去,但语气里的急切和严厉丝毫未减,“不行!绝对不行!高三了!最后这几个月是多要紧的关口!你怎么能去分这个心!妈还能干!妈还能扛!妈摆摊能供你!你不用操心钱!听见没有?把那个家教辞了!明天就去辞了!听见没?!”
她激动地、不顾一切地抓住儿子的胳膊,那双粗糙得像砂纸、因常年浸泡在冷水中而关节粗大、布满裂口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传递过来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学习!一心一意给妈学习!考上大学!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就是对妈最大的孝顺!别的什么都别想!妈就是累死在这摊位上,也不能耽误你前程!”
母亲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针,狠狠扎进石小凡的心脏最深处,带来剧烈而持续的灼痛。
他看着母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灰暗棉絮的旧棉袄,看着屋里四处堆放的、蔫头耷脑、明天能否卖出去都成问题的廉价蔬菜,看着墙角那袋因为母亲日益严重的风湿痛而必备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廉价草药膏贴……
他知道这个家有多难。母亲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要顶着寒风或酷暑,蹬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三轮车,去遥远的批发市场,挤在一群精明的菜贩子里,抢购那些最便宜、品相最差的剩菜尾货。然后在天亮前赶回来,匆匆啃几口冷馒头,就蹲在街边那个固定的、随时可能被城管驱赶的角落,一蹲就是一整天,就为了多卖几毛钱,一块钱,给他攒那遥不可及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而他,现在手握的财富,足以买下整个批发市场,足以让母亲立刻结束这牛马般的生活,住进温暖明亮的房子,享受最好的医疗。却因为这财富背后无法洗清的血腥与黑暗,无法解释其来源,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继续在这泥潭里挣扎,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虚构的“家教”工资而心急如焚,忧惧交加。
这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负罪感,像两条最毒的蝮蛇,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撕扯着他的灵魂,让他不得安宁。
“妈,我知道,我知道。您别激动。”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母亲那双充满了焦虑、期盼和深深恐惧的眼睛,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我心里有数,真的,不会耽误学习的。那个项目听说含金量很高,拿了奖对以后参加顶尖大学的自主招生很有帮助。家教……就当是另一种形式的刷题了,教别人的时候自己基础也能打得更牢,真的。您别担心了,求您了,快睡吧,明天您还得凌晨起来去进菜呢,不睡好怎么扛得住。”
他几乎是半强迫地、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急切,扶着母亲瘦削而僵硬的肩膀,将她劝回了那用旧床单隔开的、狭小可怜的里间,几乎是按着她躺在了那张坚硬的木板床上。
放下那沉重如铁幕的布帘的那一刻,他背过身,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脊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然后缓缓地、无声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无声的泪水终于冲破所有堤防,汹涌而出,烫湿了裤腿。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孤独感如同最深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原来,对至亲之人说谎,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自己担忧痛苦却无法坦言,是比刀砍斧劈、比异能反噬更痛苦千百倍的折磨。
接下来的日子,石小凡如同在走钢丝。他拼命地压缩处理北区庞杂事务的时间,提高每一项决策的效率,像一个最精密的机器般超负荷运转,只为了能挤出哪怕半小时、一小时,尽量早点回到这个破败却让他灵魂得以短暂喘息的小屋。
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板凳上,喝着母亲熬的、能清晰照见人影的稀粥,嚼着齁咸的萝卜干,努力吞咽着,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讲述今天哪个菜卖得好,哪个老主顾多给了几毛钱,哪个城管脸色特别凶又来了几次,试图用这短暂而艰难的陪伴,编织出一种“一切正常”的假象,让她能稍微安心。
但他身上偶尔残留的、即便用冷水反复搓洗、换了干净校服也难以完全祛除的陌生气息——劣质香烟与烈酒的混合味、冰冷的铁锈与尘土味、或者那种只有经历过生死搏杀、掌控他人生死之后才会沉淀下来的、若有若无的冰冷戾气,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靠意志力完全掩饰的、如同深渊般的疲惫与偶尔闪过的、不属于少年的凌厉寒光,依旧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时时刻刻扎在母亲吴秀芹敏感而脆弱的心上,让她的心永远悬在半空,不得安宁。
饭桌上,她总是沉默地把咸菜碗里仅有的几根微不足道的肉丝,仔细地挑出来,全部夹到他的碗里,自己则默默地啃着干硬冰冷的馒头,时不时抬起眼,偷偷地、快速地看他一眼,嘴唇翕动着,那些翻来覆去的疑问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能压垮桌板的、无声的叹息。
夜里,他常常能清晰地听到布帘另一侧,母亲辗转反侧、压抑着的轻微咳嗽声和因风湿痛而忍不住发出的、细碎的呻吟,以及那一声声沉重得让人心碎的叹息。她知道儿子没睡,或许也根本没睡踏实,却再也不敢像那晚一样直接问出口,生怕听到那个她无法承受的、可怕的答案。
石小凡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炼狱中煎熬,心如刀绞,却还要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了。立刻。马上。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母亲一边承受身体的病痛,一边被心灵的恐惧折磨。
一个周末的清晨,母亲因为前夜下了一场秋雨,老寒腿和风湿痛发作得格外厉害,膝盖肿得老高,几乎无法下地行走,难得地、被迫地没有出摊,只能痛苦地蜷缩在里间的木板床上,额头因为忍痛而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灰败。
石小凡早早起来,用那只锈迹斑斑的铝锅熬了点稀粥,又动作生涩地打扫了屋子,将那些蔫掉的蔬菜整理好。他看着母亲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听着她无意识发出的痛苦呻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扔进油锅里反复煎炸,痛得几乎麻木。
中午时分,惨淡的秋日阳光艰难地透过那扇小小的、糊着塑料布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小块模糊的光斑。石小凡端着一碗温热的粥,坐在母亲床边,脸上带着一种精心排练了无数次的、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仿佛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妈,妈,醒醒,跟您说个天大的好消息!”他轻轻推了推母亲。
吴秀芹虚弱地、艰难地睁开眼,眼神因为疼痛而有些涣散,疑惑地看着儿子异常明亮的眼睛:“什……什么好消息?看你……高兴的……”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我上次不是跟您提过,参加了学校那个什么‘贫困生助学拔尖计划’的项目小组吗?”石小凡语气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每一个音调都透着刻意营造的轻松,“我们那个项目,就是之前跟您说过的那个,搞了好久,拿去参加了一个全省的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结果前几天刚出来!”
吴秀芹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困惑的光:“竞赛?……怎……怎么样了?”她挣扎着想撑起一点身子,却被疼痛阻止。
“拿了奖!”石小凡一拍大腿,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声音也提高了不少,试图驱散屋里的病气和愁云,“拿了一等奖!听说还是第一名!校长都在晨会上表扬了!还给咱们小组发了奖状!”
“一……一等奖?”吴秀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那灰败的脸色似乎都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真的?我的儿!真……真有出息!太好了!太好了!祖宗保佑啊……”
她激动得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着,眼角瞬间溢出了浑浊的泪水,那是极度高兴和欣慰的眼泪,也夹杂着太多难以言说的辛酸。
“有奖金呢!妈!”石小凡趁热打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有表演的成分,也有一种扭曲的激动,他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印着银行名称的牛皮纸信封,不由分说地塞到母亲那只颤抖的手中。
“省里给的奖金,听说含金量特别高,税后有好几千呢!学校高兴,还把之前拖欠的助学金和奖学金一起补发给我了。妈,您拿着!全都给您!”
吴秀芹摸着那鼓胀得几乎要裂开的信封,手指触摸到里面那厚厚一沓、崭新挺括的百元钞票时,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仿佛那信封有千斤重,又像是捧着一块滚烫的山芋,拿不住,又舍不得放下。
“几……几千块?这么多?这……这……顶妈卖一年菜的……”她喃喃着,眼神恍惚,像是在做梦。
“妈,您明天就去看医生!去市里最好的医院!挂最好的专家号!好好治治您的腿和风湿!彻底根治!别再出去风吹日晒了!这钱够我们用好一阵子了!我以后还能赚更多!赚大钱!”
石小凡语气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是命令的口吻,他紧紧握住母亲那双冰冷、粗糙、变形的手,试图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传递过去。
吴秀芹看着儿子异常严肃而激动的脸庞,看着那笔她摆摊一辈子可能都攒不下的“巨款”,又看看家徒四壁、阴暗潮湿的屋子,百感交集,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砸在破旧的被褥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好……好……我儿子有出息了……妈……妈这是沾了你的光了……享你的福了……这钱……这钱妈给你存起来,一分都不动,将来你上大学用……娶媳妇用……”
“妈!”石小凡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有些嘶哑,他握着母亲的手用力紧了紧,心里酸涩痛苦得几乎要爆炸,语气却异常强硬,甚至带着一丝凶狠,“这钱是给您治病的!是让您享福的!您必须用!明天!就明天!我请假陪您去医院!必须去!您要是不用,我这书念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看着母亲泪流满面、却又因为巨大的惊喜和欣慰而第一次绽放出的、近乎灿烂的笑容,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的白发和深刻如刀刻的皱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捏碎,痛得失去了所有知觉。
这温暖的欣慰,是他用冰冷彻骨的谎言堆砌起来的虚假殿堂。这骄傲的光芒,照射出的却是他内心深处无法见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用虚伪基石搭建的起点。未来,他还会用更多“合理”的、令人骄傲的、无懈可击的名义——也许是更高的“国家级竞赛巨额奖金”,也许是“被知名教授看中参与重要项目获得的高额报酬”,也许是“眼光独到投资理财产品获得的惊人回报”,甚至是“无意中帮助了某个低调富豪得到了其慷慨的、无法推拒的谢礼”——将那些沾染着血腥、火焰与阴谋的巨额财富,一次次洗白,然后源源不断地送入母亲手中。
他会让她尽快、彻底地搬离这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棚户区,住进有阳光、有暖气、有干净厕所和厨房的明亮楼房。他会带她去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彻底根治折磨她半生的病痛。他会给她买柔软舒适的新衣服,买各种她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高级家电,带她去吃她从来没吃过的美食。他会让她彻底告别凌晨的寒风与酷暑,告别城管的驱赶与呵斥,告别为一毛两毛斤斤计较的困窘生活。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带着原罪与欺骗的补偿。也是将他那充斥着血腥、杀戮、冰冷异能和庞大阴谋的黑暗世界,与母亲平凡、温暖、宁静的生活彻底、完全隔离开来的,那道脆弱、虚伪却又不得不存在的、悲哀的屏障。
清晨惨淡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费力地洒在母亲那布满泪痕、却因极致喜悦而绽放出光彩的脸上,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暖的错觉。石小凡也笑着,嘴角努力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儿子有出息”的骄傲笑容。然而在那笑容之下,在他心底最深处,却正下着一场冰冷刺骨、永无止境的暴雨。
谎言可耻,欺骗痛苦,但守护母亲眼中这份失而复得的希望与光亮,是他沉沦黑暗之中,唯一仅存的,活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