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的血案余波,如同投入朝堂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为汹涌。
礼部尚书周崇礼通敌卖国、构陷教坊司头牌幻凤的铁证被萧辰当众揭开,尚方剑的寒光下,靖王一党在京城的势力遭受重创,一时间风声鹤唳。
幻凤洗刷冤屈,更因琴腹藏图之功,被女帝特旨脱籍,赐予萧辰府中安置养伤,成为了萧辰手中一张无形的、通往京城黑暗角落的情报王牌。
然而,权谋的硝烟尚未散尽,一场更为庞大、更为迫切的危机,已如同沉重的阴云,压在了帝国北方的地平线上。
萧辰刚刚理顺皇商司隶的盐务,将“盐票”与“期货”制度初步铺开,一份沾满泥污、字迹潦草的八百里加急文书,便如同催命符般送到了他的案头。
文书来自北境毗邻京畿的“河朔道”,落款是当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令,字里行间充满了绝望:
“……蝗灾过境,赤地千里!夏粮绝收,秋种无望!
流民十万,嗷嗷待哺,聚于‘黑石峪’!
树皮草根殆尽,易子而食惨剧…已现!
更闻有邪教妖人煽动,恐生大变!
卑职叩请朝廷…速发赈粮!
迟则…河朔道尽成鬼域矣!”
十万流民!易子而食!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萧辰心上。
他深知,这绝非天灾如此简单!
河朔道,毗邻靖王势力范围,更是通往京畿的门户!
十万饥肠辘辘、走投无路的流民,只需一点火星,便能化作焚城的烈焰!
这背后,必然有靖王党羽推波助澜,意图以流民之乱,冲击京畿,为北境减轻压力!
黑石峪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又潜藏疯狂的十万流民!
更远处,是忧心忡忡却又不敢靠近的地方衙役、以及闻风而来准备“捡便宜”收购流民为奴的豪强家丁!
天空,阴云密布,闷雷滚动,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靖王党羽(以河朔道观察使赵魁为首)!
他们不仅克扣本应下发的赈灾粮种,更派出心腹混入流民,散布着致命的谣言:“朝廷无粮!
钦差萧辰带来的是‘瘟神果’(红薯)!吃了会全身溃烂而死!”
“那东西是海外妖物,种之则土地三年不长庄稼!”
同时,几队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正趁着夜色,悄然潜向黑石峪内唯一一片刚刚冒出新绿的坡地——那是萧辰派人紧急试种的红薯苗圃!
他们的任务:纵火!
彻底断绝流民最后一丝希望!
三重绝境!
1. 断粮之危:十万流民已至绝境,易子而食的惨剧开始蔓延,暴动一触即发!
2. 谣言惑心: “瘟神果”的恶毒谣言在绝望的流民中疯狂传播,对朝廷和萧辰的信任降至冰点!
3. 天灾人祸:暴雨将至!
一旦山洪爆发,黑石峪将成为死亡陷阱!而敌人,正欲焚毁唯一的生机——红薯苗!
萧辰站在黑石峪外一处高坡上,劲风吹动他绯色的官袍。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如同绝望的蚁群,空气中弥漫着腐臭、汗臭和一种死寂的绝望。
几个混在其中的靖王爪牙,正声嘶力竭地煽动着:
“看!那就是钦差萧辰!他带着妖果来了!他要毒死我们!”
“不能信朝廷!他们只想让我们当奴隶!抢了他们的粮车!”
“烧了那些妖苗!那是祸根!”
群情在煽动下开始汹涌,无数双饥饿而愤怒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死死盯住了萧辰和他身后寥寥几十名护卫,以及那几十辆满载着红薯藤蔓(而非粮食)的大车!
暴雨前的狂风卷起漫天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
压抑的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如同巨兽的咆哮。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
酝酿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灌,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所有人!
流民发出惊恐的哭喊,本就脆弱的秩序濒临崩溃!
更可怕的是,黑石峪两侧陡峭的山壁上,开始传来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隆隆”声!
那是松动的土石在雨水冲刷下开始滑动!山洪,随时可能爆发!
一旦泥石流冲入谷地,十万流民将尸骨无存!
“山洪!要发山洪了!”
“快跑啊!”
绝望的呐喊瞬间压过了煽动的谣言!
人群彻底乱了,如同没头的苍蝇,惊恐地推搡、践踏,向谷口涌去!
狭窄的谷口根本无法容纳如此多的人,惨叫声、哭喊声瞬间响成一片!
混乱中,那些混入的靖王爪牙更是趁机推波助澜,制造更大的混乱,目标直指谷内那片珍贵的红薯苗圃!
几道黑影,已经借着雨幕和混乱的掩护,悄然摸近了苗圃边缘,火折子即将亮起!
真正的绝境!
天灾人祸齐至,十万性命悬于一线,唯一的生机(红薯苗)即将被毁!
“护卫!护住苗圃!擅闯者格杀勿论!”
萧辰厉声嘶吼,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苗圃绝不能毁!
那是十万条命的希望!
然而,护卫人数太少,流民太多,混乱太大!
眼看那几道黑影就要点燃火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都——给——俺——住——手!!!”
一声如同平地惊雷、又似幼虎咆哮的怒吼,猛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混乱!
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稚嫩的愤怒!
只见混乱的人群边缘,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冲了出来!
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赤着双脚,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泞却异常结实的小腿。
头发乱糟糟地用草绳扎着,小脸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
正是玄凤!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冲到涌向苗圃的人群最前面,张开双臂,用她那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了那片刚刚冒出新绿的红薯苗圃前!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淌,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愤怒,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滚开!小丫头片子!找死吗!”
一个被煽动的流民壮汉,赤红着眼睛,挥舞着手中的木棍,恶狠狠地朝玄凤砸去!
“玄凤小心!”
萧辰心胆俱裂!
就在木棍即将砸中玄凤头颅的瞬间!
玄凤猛地一矮身,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如同灵猫般揉身撞入那壮汉怀中!
小小的拳头,带着一股与她体型完全不符的、爆炸性的力量,狠狠地捣在壮汉的胃部!
“呕!”
壮汉眼珠暴突,庞大的身躯如同被狂奔的蛮牛撞中,闷哼一声,竟双脚离地,倒飞出去两三丈远,重重砸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泥浆,直接昏死过去!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狂暴的雨声和远处的混乱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站在苗圃前、如同小战神般的瘦弱女孩!
一拳!
仅仅一拳!
轰飞了一个彪形大汉?
那几个摸到苗圃边缘的黑衣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作一滞!
玄凤大口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从她尖俏的下巴滴落。
她环视着周围惊骇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
“这是能救命的粮!是萧大人带来的活路!不是妖果!
俺…俺跟阿爷从南边逃荒来,路上饿得啃树皮!
就是靠着土里刨出来的这种根块活下来的!
它…它烤熟了可甜了!能顶饿!”
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乡音,有些词句甚至不太连贯,却充满了最质朴的力量和真诚!
她猛地弯下腰,不顾泥泞,从苗圃边缘扒拉出几块沾着泥巴、刚刚长成拇指大小的红薯根块,高高举起!
雨水冲刷掉泥污,露出紫红色的表皮。
“看!就是这个!它叫‘红薯’!好活!长得快!一亩地能收好多好多!
能让我们不饿死!你们…你们别听坏人胡说!别毁了它啊!”
玄凤的举动和话语,如同在绝望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流民们看着那女孩手中小小的、不起眼的根块,看着她眼中毫不作伪的焦急与真诚,再看着那个被她一拳轰飞的大汉…煽动的谣言,第一次出现了动摇的裂痕。
然而,更大的危机已然降临!
“轰隆隆——!”
黑石峪两侧山壁的“隆隆”声陡然加剧!几块磨盘大的巨石裹挟着泥浆树木,从陡坡上滚落!
其中一块最大的巨石,不偏不倚,正朝着苗圃下方一条狭窄的泄洪沟壑砸去!
一旦这巨石堵塞了本就狭窄的泄洪道,暴雨引发的山洪将无处宣泄,必然倒灌谷地,淹没苗圃和来不及撤离的流民!
“泄洪道!堵住了!”
有人发出绝望的尖叫!
那几个黑衣人见状,眼中凶光一闪,非但不退,反而趁机再次扑向苗圃,火折子已经亮起!
前有山洪倒灌,后有纵火焚苗!
十万流民,命悬一线!
萧辰目眦欲裂!
护卫被混乱的人群阻隔,鞭长莫及!
就在这生死一瞬!
“呀——!!!”
玄凤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
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竟如离弦之箭般,迎着那滚落的巨石和扑来的黑衣人冲去!
目标——那块即将堵塞泄洪道的万斤巨石!
她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山石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
“玄凤!回来!”
萧辰肝胆俱裂!
玄凤充耳不闻!
她冲到巨石下方,双足猛地踏地!
“咔嚓!”
坚硬的山岩地面,竟被她生生踏出两个浅浅的凹坑!
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开来!
她瘦小的身躯微微下蹲,双臂张开,十指如同钢钩,死死抠住巨石底部冰冷湿滑的棱角!
全身的肌肉在粗布衣衫下瞬间贲张隆起,一条条青筋如同虬龙般在纤细的脖颈和手臂上暴凸!
“给——俺——开——!!!”
一声仿佛来自洪荒的怒吼,伴随着筋骨不堪重负的可怕呻吟,从玄凤口中炸响!
轰隆!!!
在十万流民、萧辰、以及那几个举着火把惊呆了的黑衣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那块万斤巨石,竟…竟被那瘦小的身影,硬生生地…抬起了一角!
虽然只是一角,却足以让积蓄的泥浆洪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
浑浊的山洪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咆哮着从那被抬起一角的巨石旁汹涌冲过,沿着泄洪道奔腾而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下方的苗圃和人群!
而玄凤,在爆发出那惊天动地的神力、撬动巨石的瞬间,身体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巨大的反震之力狠狠抛飞出去!
小小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泥泞的苗圃边缘,溅起大片泥水,一动不动。
“玄凤——!”
萧辰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暴雨如注。
苗圃保住了。
泄洪道通了。
那几个举着火把的黑衣人,被眼前这超越常理的一幕彻底震傻,手中的火折子早已被雨水浇灭。
而十万流民,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个倒在泥泞中、生死不知的瘦小身影,看着那块被撬动了一角的万斤巨石,看着奔腾而过的山洪…
不知是谁,第一个朝着玄凤倒下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风吹麦浪,黑压压的人群,在瓢泼大雨中,朝着那个拯救了他们最后希望的女孩,朝着那位带来“活命根块”的萧大人,无声地…跪伏下去。
绝望的阴霾,被一股名为震撼与希望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
远处高坡上,奉命前来“监督”的钦天监官员,手中的罗盘“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他浑然不觉,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谷地中的景象,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
“怪…怪物…不…是神迹…红薯…亩产…廿石…神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