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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晚清三杰恩仇录 > 第94章 最后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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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三年(1864年)七月十八日的夜,浓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压在天京城头。

李秀成立于城楼垛口,目光穿透这几乎凝固的黑暗,望向远处湘军营垒里稀疏如鬼火般的灯火。脚下这座昔日繁华的天京,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在风中呜咽,空气中漂浮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烟火气息——仿佛整座城池都在无声地溃烂、呻吟。

城楼之下,太平门附近,曾九的湘军正在挖掘的地道,如同深扎进城基的毒刺,每一次镐头与泥土沉闷的撞击,都清晰地透过大地隐隐传来,震得李秀成脚下微微发麻,更沉沉撞击着他的心。太平天国的最后血脉,正在这黑暗的地下被一点点啃噬殆尽。

“殿下,都备好了。” 心腹将领陈炳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急促,像绷紧的弓弦发出的嗡鸣。

李秀成猛地转过身。幽微的灯笼光线下,一千名精挑细选的太平军精锐已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他们身上套着从阵亡湘军身上剥下的号衣、号帽,大多并不合体,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沾满泥垢与暗褐色的血污。他们沉默着,呼吸粗重,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汗水蜿蜒而下,浸透了临时黏上的假辫,顺着额角滴落在冰冷的城砖上,无声无息。唯一闪亮的,是他们眼中那簇几乎要烧穿这沉沉暗夜的决绝火焰。李秀成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追随他多年的面孔,那火焰烫灼着他的心。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重重地拍在陈炳文肩上,力道沉得让陈炳文微微一晃。

“开门!”李秀成的声音如同裂帛,短促而锐利,劈开了城头的死寂。

沉重的太平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仅被拉开一道仅容两人并肩的缝隙。一股裹挟着城外腐土和死亡气息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众人衣袂猎猎作响。陈炳文低吼一声,率先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一千名伪装的太平军紧随其后,靴底踏过满是碎石的城基,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噗噗”声,如同骤雨击打枯叶。他们迅速汇成几股暗流,沿着城墙根,朝着那隐隐传来挖掘声的地道入口方向,无声而迅猛地扑去。

城外,死寂的夜幕下,湘军的前沿哨卡如同潜伏的猛兽。几个哨兵裹着单衣,抱着冰冷的火枪倚靠在简陋的土垒后,强撑着沉重的眼皮。突然,一阵密集却竭力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和金属摩擦的轻微叮当。一个老哨兵猛地警醒,眯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移动的、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巨大阴影。

“口令!”老哨兵嘶哑的喝问骤然撕裂寂静,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向逼近的队列。

队列最前方的人影似乎顿了一瞬,脚步微滞,随即一个含混的声音试图回应,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异样口音。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另一个紧张过度的太平军士兵,或许是出于长久习惯,或许是手臂的僵硬痉挛,竟下意识地抬了抬右臂,做了一个模糊却绝非湘军制式的动作。

“长毛!”老哨兵瞳孔骤然收缩,失声厉吼,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

这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咻——嘭!”

一支早已引弓待发的火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窜上墨黑的夜空,在最高点轰然炸裂,迸射出刺目欲盲的猩红光芒!那血色骤然泼洒下来,将大地、人影、残破的城墙瞬间染透,纤毫毕现!一千太平军伪装者暴露无遗,他们脸上尚未褪去的惊愕与瞬间涌上的绝望,在红光的映照下无比清晰。

“杀!”湘军营垒深处,曾九冷酷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方才还死寂的黑暗瞬间沸腾!无数火把从壕沟后、土垒旁猛地亮起,火光跳跃,连成一片燃烧的火海。弓弦的嗡鸣、火枪的轰鸣、刀枪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湘军士兵凶悍的喊杀声……所有声音骤然爆发,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密集的铅子如同灼热的冰雹,撕裂空气,狠狠砸入太平军冲锋的队伍中。冲在最前面的陈炳文只觉肩头猛地一热,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一个趔趄,几乎栽倒。他身后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闷哼声、惨叫声接连响起,身体在血光中抽搐着倒下。

“撤!撤回城去!”陈炳文目眦欲裂,嘶吼着下令,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退路瞬间变成了死亡长廊。湘军早已如嗅到血腥的群狼,从两翼疯狂包抄合围。冰冷的刀锋借着火光,映出太平军士兵惊惶的脸,随即便是血肉被劈开的钝响和濒死的哀嚎。冲出去是沉默的暗流,退回来却成了汹涌的血河。不断有人倒下,被践踏,被刀枪撕裂。沉重的太平门在他们身后焦急地、一点点地重新合拢,那狭窄的门缝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吞噬着幸存者绝望的奔逃。

李秀成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城砖边缘,指甲在粗粝的砖石上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心颤的刮擦声,留下几道模糊的暗红。他整个人如同被钉死在城堞上,唯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窒息的痛楚。他死死盯着城下那片被湘军火把映得如同炼狱的战场,看着那些穿着湘军号衣的身影在刀光枪影中不断消失,如同被黑暗吞噬的火星。每一次火光的跳跃闪烁,都像是太平天国最后气运的猛烈抽搐,每一次熄灭,都带走一分渺茫的希望。

终于,最后几个浑身浴血的太平军士兵连滚带爬地扑入那仅剩一线的城门缝隙。沉重的门栓轰然落下,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城外震天的喊杀与濒死的惨嚎。

世界仿佛瞬间失声。李秀成僵立着,一动不动。城下,湘军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踢开尸体,收缴武器。火把的光芒冷酷地勾勒出他们翻检的动作,如同秃鹫在啄食腐肉。更远些,靠近城墙根的地道入口处,传来湘军工兵更为清晰、更为急切的挖掘和加固声,那“咚、咚、咚”的闷响,透过城墙的砖石,清晰地、一下下敲打在李秀成的心上,如同丧钟最后的余音。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一片粘腻。低头看去,是方才抠破的砖屑混着掌心被自己指甲刺破渗出的血。他紧紧握住这团冰冷与滚烫交织的污秽,如同攥紧了自己和这座城池最终无法挣脱的宿命。

“殿下……”身后传来一个嘶哑颤抖的声音。

李秀成没有回头。他只是缓缓地、无比沉重地转过身。灯笼微弱的光,只来得及勾勒出他一个模糊而孤独的剪影,投在身后斑驳的城墙上,巨大,沉默,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与这倾颓的城墙一同,彻底崩塌于这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那阴影的边缘,微微颤抖着,无声地渗入脚下古老城砖的每一条缝隙,像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