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袍人走得不快,却专拣人多处走,又时常毫无征兆地拐进僻静巷弄。
这般行径,分明是在试探身后有无尾巴。
小乙心中冷笑,身形却愈发飘忽,如一缕无声无息的暮色。
他时而是街边驻足的路人,时而是茶馆里掀帘而出的茶客,时而又是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寻常百姓。
那黑袍人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阴冷,本是最好的路标。
可入了小乙这等行家里手的眼中,便成了黑夜里最显眼的灯火。
一路穿街过巷,周遭的喧嚣与富丽,如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城北特有的萧索与陈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湿漉漉的霉味,与贫穷发酵的酸腐气。
黑袍人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下了脚步。
院墙斑驳,墙头长着几丛枯黄的野草,在晚风中瑟瑟作响。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那张藏在斗笠阴影下的脸,像一只嗅探危险的野兽。
确认无人后,他并未敲门。
而是伸出手,在那扇破旧的木门某个特定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门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
黑袍人身形一矮,如游鱼入水,悄然滑了进去。
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小乙立在远处巷子的阴影里,静默如一尊石像。
他没有贸然靠近。
惊了这一条鱼,或许就会吓跑满塘的鱼。
他只是将这院子的位置,连同那院墙上的一道闪电状裂纹,一并刻进了脑子里。
而后,他转身,悄然离去。
来时如鬼魅,去时如青烟。
仿佛他从未出现在这片藏污纳垢的城北之地。
回到府中,天色已近黄昏。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给这座雄城的亭台楼阁,都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边。
周裕和已在厅中等候,脸上带着奔波一日的疲惫,但眉宇间的恭敬,却丝毫未减。
不多时,另一人也到了。
钱公明,瞧着眼神沉静,身上竟没有半分商贾的铜臭,反倒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
三人落座。
酒是好酒,菜是府里厨子精心备下的几样爽口小菜。
这一桌,坐得着实有些古怪。
周裕和,是瑞和堂摆在明面上的大掌柜,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是这嘉陵城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钱公明,是瑞和堂的前任东家,如今退居幕后,执掌着水面之下的诸多事宜,是这商业帝国真正的脊梁。
而小乙,是这座帝国真正的主人,是那个连钱、周二人都需俯首称“少主”的幕后东家。
三只酒杯,轻轻碰到了一起。
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便也顺势打开,说的却都是些城中趣闻,商路上的风土人情。
直到酒过三巡,小乙才将手中的白玉酒杯,轻轻放在桌上。
他看向那位沉静的钱公明。
“钱兄,在这秣陵城中,可有什么信得过的人?”
钱公明放下手中的筷子,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不知小乙兄弟要办何事?”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沉稳,听不出波澜。
小乙淡然道:“我需要找几个身手敏捷,且嘴巴严实,能信得过之人,帮我盯个梢。”
钱公明端起酒杯,举在空中,待小乙也端起酒杯与之相碰之后,才一饮而尽,缓缓开口。
“没问题。”
“明日,我便让钱双去安排。”
“小乙兄弟只需将具体位置告知钱双便可。”
周裕和坐在一旁,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终于忍不住插话。
“少主可是有什么发现?”
小乙点了点头,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杯中晃动的酒液上。
“我今日从瑞和堂出来,无意间走到了稻丰米行。”
“又无意间,发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从米行里出来。”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怀疑,这稻丰米行与朝中某些人,有见不得光的勾结。”
“所以,想寻着这条线,往下查一查。”
钱姓男子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乙兄弟放心。”
“我定会让钱双,将那人的一举一动,都盯得死死的。”
小乙举杯,朝他示意。
“钱兄费心了。”
放下酒杯,小乙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过几日,我便要去南陵。”
“不能在此地久留。”
“所以这边,就要交给二位了。”
他的目光,在周裕和与钱公明脸上一一扫过。
“那个院子,要盯住。”
“这稻丰米行,更要派人看着。”
小乙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仿佛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怀疑,那批消失的军粮稻米,很快就会经由稻丰米行的渠道,流向各地。”
“传我的话下去。”
“让咱们在全国各地的分号,都给我动起来。”
“只要当地有稻丰米行的分号,就必须派人盯着。”
“我要知道,他们的每一粒米,卖去了哪里,卖给了谁。”
“一旦有任何异动,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南陵通知我。”
钱公明与周裕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他们齐齐应声。
“好。”
这一声“好”,重如千钧。
这意味着,一张覆盖了整个王朝的商业大网,将因为少主的一句话,悄然运转起来,成为一张无孔不入的监察之网。
三人又喝了一会儿。
夜色渐深,酒意也渐渐上涌。
这场密会,便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悄然结束。
各自回房,各自心事。
次日一早。
天光才刚刚刺破东方的鱼肚白,小乙便已收拾妥当,匆匆赶往了嘉陵城外的漕帮总舵。
码头上,苦力们的号子声已经此起彼伏。
江面上,水雾弥漫,千帆待发。
漕帮总舵,便坐落在这片喧嚣与生机的中央,像一头蛰伏在江边的巨兽。
再见到裴疏鸿,小乙竟觉得他与上次相比,判若两人。
先前在南陵水初见,此人眼神冷厉如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孤僻与煞气,像一柄不愿入鞘的利刃。
而今,他成了一帮之主。
那眉眼间的锋芒,被岁月与人情世故打磨得温润了些许。
脸上,竟也多了几分迎来送往的谦逊与随和。
瞧见小乙的身影,裴疏鸿快步迎了上来,在那总舵门口,当着来往帮众的面,躬身便拜。
“疏鸿参见少主。”
小乙伸手扶住他。
“裴大当家,免礼。”
他上下打量了裴疏鸿一番,笑了笑。
“如今,是越来越有当家的派头了。”
“不知这漕帮,比起你当初待过的南陵水师,如何?”
裴疏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由衷的感激。
“少主见笑了。”
“疏鸿能有今天,皆是少主成全。”
“若无少主,疏鸿如今,怕还只是那南陵的一名普通鱼贩,又或是早已成了一具水中白骨。”
小乙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要问你。”
裴疏鸿立刻会意,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少主,此地人多眼杂,请随我来。”
他将小乙引到了一处安静的小屋。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裴疏鸿亲自为小乙沏了一壶茶,手法虽有些生疏,但神情却极为专注。
“少主,咱们这里都是些粗野汉子,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只有这江边的粗茶,还请少主见谅。”
小乙接过茶杯,浑不在意地笑道:“无妨,快坐吧。”
二人相对而坐。
小乙姿态轻松,一派闲适。
反观裴疏鸿,却坐得笔管条直,腰背挺得像一杆标枪。
那模样,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南陵水师大营,聆听大将军教诲的时候。
“少主有何吩咐,疏鸿万死不辞。”
小乙呷了口茶,茶味苦涩,却很提神。
“我来找你,有两件事。”
裴疏鸿神情一肃,洗耳恭听。
“其一,你发动漕帮所有的人手,给我留意一下。”
“自今日起,看看有没有大量的稻米,经由各处水路运输。”
“尤其是那些,不走寻常官家漕运,专走偏僻水道的船只。”
小乙的目光,望向窗外浩渺的江面。
“我怀疑,那批消失的军粮,不久之后,便会重现于世。”
“毕竟,新米若是放得久了,成了陈米,那价钱,可就大不一样了。”
裴疏鸿重重地点头。
“是!”
“疏鸿稍后便会亲自将命令传达下去,让江河之上的每一双眼睛,都为少主盯着。”
小乙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喝了口茶,这才缓缓说起第二件事。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了几分。
“第二件事,与南陵有关。”
“我此次离京,是奉了兵部的手令。”
“去南陵水师,亲查军奴籍册。”
听到“南陵水师”与“军奴籍册”这八个字,裴疏鸿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小乙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说道。
“可是,我对这南陵水师,不甚了解。”
“纸面上的东西,终究是纸面上的。”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