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的雨季,黏稠而漫长。水汽从山谷深处蒸腾而起,与密林中腐烂植被散发出的沼气混合,在林间形成一片片五彩斑斓、凝滞不动的雾霭。这便是当地山民谈之色变的“瘴母”,色彩越是艳丽,毒性越是猛烈,嗅之轻则头晕目眩,重则皮肉溃烂,脏腑腐朽。
距离哀牢山那场惊心动魄的历险,已过去月余。
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如同喝醉了酒般,在泥泞不堪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车窗紧闭,依旧挡不住那股混合着泥土、牲畜粪便和某种腐败甜腻的复杂气味钻进车厢。
丁逍遥靠窗坐着,脸色比起之前红润了一些,但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与沉郁。他穿着件半旧的靛蓝色土布外套,将那只异于常人的鬼手缩在袖子里。此刻,这只手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只是肤色略显苍白,唯有他自己能感受到,在那皮肤之下,骨骼深处,隐隐流动着一股如同青铜般沉凝、与地脉隐隐共鸣的奇异力量——那是吸收九骨残骸本源后带来的变化。
萧断岳坐在他旁边,庞大的身躯几乎占去了一个半座位,他换上了一身耐磨的卡其布工装,伤势已然痊愈,只是左肩那道被九骨金刚留下的疤痕依旧狰狞。他正皱着眉头,试图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隙换气,却被更浓烈的瘴气逼了回来,只得低声骂了句晦气。
玄尘子坐在他们前排,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只是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几分。他闭目养神,手中却无意识地捻动着那几近碎裂的窥灵镜残片,镜面上代表“九骨”的暗红标记只剩下八个,其中一个已彻底黯淡。根据镜中模糊的指向和玄尘子的推算,下一处与“战魂”相关的节点,就在这片被瘴疠笼罩的群山深处。
汽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口停下,司机操着浓重的口音喊道:“前面路垮了,过不去了!要进黑苗寨的,就在这里下!”
车厢里一阵骚动,几个带着背篓的山民嘟囔着下了车。丁逍遥三人也拿起简单的行囊,踏入了这片湿热的土地。
脚下一软,半只鞋立刻陷进了黏稠的红泥里。空气湿热得如同桑拿房,呼吸间都带着水汽。四周是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巨大的蕨类植物和缠绕的藤蔓交织成一片绿色的迷宫,远处山峦隐在浓重的瘴雾之后,只能看到模糊而压抑的轮廓。
“他娘的,这鬼地方,比哀牢山还邪性!”萧断岳拔出脚,鞋上沾满了泥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本能地感到不适。
玄尘子取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小瓷瓶,倒出些淡黄色的药粉,示意丁逍遥和萧断岳抹在鼻下。“清心辟瘴粉,能抵挡一时。此地瘴气百年积聚,已成本地风水一部分,非寻常药物可解。需得找到寨子,了解情况。”
根据之前搜集的零星信息和不甚清晰的地图,他们要去的“黑苗寨”应该就在这片山坳的深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寨子,据说还保留着一些古老的、与巫傩相关的习俗。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被杂草半掩的小道前行。林间寂静得可怕,除了他们踩踏泥泞和拨开枝叶的声音,便只有一些不知名虫豸的嗡鸣,那声音单调而持久,听得人心头发慌。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然而,坡地上的景象却让三人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片乱葬岗。
没有规整的坟茔,只有一个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大多已经被风雨和野草侵蚀得难以辨认。许多土包前,立着一些歪歪斜斜、未经雕琢的天然石块,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些简略而古怪的符号,像是文字,又像是图腾。
更让人心悸的是,在一些土包周围,散落着一些残破的、已经锈蚀的刀剑碎片,以及一些明显属于盔甲部件的金属残骸。虽然历经岁月,依旧能感受到一股沙场特有的铁血与煞气。
“是古战场的气息……”丁逍遥的鬼手在袖中微微发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地弥漫着一股浓郁不散的战意与死寂,“而且,年代非常久远。”
玄尘子蹲下身,仔细查看一块画着符号的石块,又捡起一片锈迹斑斑的铁甲残片,面色凝重:“是爨(cuàn)文。这里曾是古滇国与中原王朝,或是部落之间征战的古战场之一。这些葬卒,恐怕并非自然安息……”
他话音未落,萧断岳突然低喝一声:“有人!”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树林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土布苗衣的老者,身形干瘦,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橘皮。他头上缠着厚厚的黑布包头,只露出一双异常锐利、却毫无生气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三个不速之客。
老者手中,拄着一根造型奇特的拐杖,杖头似乎雕刻着某种兽首,兽口之中,衔着一枚颜色暗沉、不知是何材质的铃铛。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若不是萧断岳感官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丁逍遥心中一凛,从此人身上,他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生气”,只有一股如同脚下这片土地般沉郁、冰冷的死寂。
老者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说的是一种语调古怪的官话:
“外乡人……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回头……还有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