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晨光刺破硝烟时,齐禹指尖的城墙砖已沁透凉意。
他望着城下又一波整队集结的北狄兵——甲胄泛着冷光,长枪如林列阵,竟无半分疲态,心头那点因昨夜敌军攻势暂缓而起的侥幸,瞬间被冷水浇透。
“将军,这已是第三夜了。”身旁的来顺声音沙哑,眼眶布满血丝,“北狄换了三拨人,咱们弟兄们连闭眼的功夫都没有,再这么耗下去……”
齐禹未接话,目光死死盯着北狄阵前那面绣着苍狼的帅旗。
旗影下,八都鲁的身影虽远,却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狠厉。
先前他以为,北狄急攻三日,不过是想趁城防未固速战速决,可眼下看,那源源不断涌上云梯的士兵,那轮班休整、始终保持锐气的阵型,哪里是急功近利?
分明是早有预谋的车轮战!
“是我低估了他。”齐禹喉间溢出一声沉叹,指节因攥紧剑鞘而泛白,“八都鲁手里握着两倍于我们的精兵,他要的从不是‘快攻’,而是‘耗死’——耗光我们的体力,耗空我们的箭支,耗垮满城军民的底气,最后不费吹灰之力踏破城门。”
话音刚落,城下号角骤响,第四拨北狄兵如潮水般涌来。
云梯再次密密麻麻搭上城墙,箭雨呼啸着掠过城头,几名来不及躲闪的士兵当即中箭倒地。
城楼上的滚石与桐油已所剩不多,民夫们甚至开始拆了民居的木梁往下砸,可敌军前仆后继,竟似永远杀不完。
齐禹猛地拔出长剑,寒光劈开迎面射来的流箭,声音穿透厮杀声传遍城头:“都给我撑住!八都鲁想耗死我们,咱们偏要守住!传我令,每队分三班轮换,哪怕只歇一炷香,也得保住力气!箭支省着用,瞄准了再射——这城,咱们绝不能丢!”
风卷着血腥味与硝烟扑在脸上,齐禹望着那些疲惫却仍紧握着兵器的士兵,心头清明如镜:这场仗,比他想象的更难打。
八都鲁的算盘,直到此刻才彻底揭开,而他们要做的,便是在这看似无解的车轮战里,硬生生杀出一条坚守的生路。
“将军!”城楼上守兵的低呼刚落,齐禹便看见怀谨的身影出现在城墙垛口,玄色衣摆被夜风掀得微扬。
他悬了半日的心骤然一松,快步下城墙,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急意:“东西在哪?”
怀谨没多言,只引着他绕到城墙根下。
阴影里停着十余辆马车,青布罩得严严实实,连车轮缝隙都塞了棉絮,显是怕路上漏出半分动静。
齐禹盯着那一排规整的车辕,指尖不自觉蜷起,喉结滚了滚:“……都是?”
怀谨侧过头,月光落在他眼底,只沉沉一点头。
齐禹深吸口气,伸手掀开最靠近的那车布帘——浓郁的桐油香瞬间扑面而来,昏黄火把光下,陶罐码得密不透风,油面还泛着细碎的光。
他指尖刚触到罐壁的凉意,那股沁骨的冷意还没顺着指缝蔓延开,目光扫过车角时,心却骤然一缩——数十捆干柴码得齐整,每一根柴木都被桐油浸得油亮,连纹理深处都透着油光,仿佛一触即燃;柴捆顶上压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袋,袋口松垮垮垂着,半截火折子露在外面,暗红的绒头被夜风拂得轻轻晃,像极了暗夜里蛰伏的火星,看着微弱,却藏着能烧穿整座城池的燎原之势。
这场仗刚开打时,他跟怀谨就分好了轻重。
他提着长剑守在城门,刀光剑影里要挡下敌军一波波冲锋,是撑在明处的“盾”;怀谨熟稔怀远府的街巷粮道,便埋在暗处做“桩”,既要调度城内粮草,又要凑齐守城的器械,连夜里巡防的兵丁排班都要他一一核对。
可昨日起,城上的桐油就见了底。
没有桐油,滚木礌石便失了最大的威慑力,怀谨急得满嘴燎泡,说话时嘴角一扯就渗血,却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他带着两个心腹,绕开敌军的眼线,硬生生从城郊废弃的油坊里刨出了藏着的存货,又连夜赶车从密道运进城,眼下这满车的桐油与干柴,是他熬了两夜没合眼,用满嘴血泡换来的底气。
齐禹攥着布帘的手猛地一紧,转身便往城楼上冲,玄色战靴踏得石阶“噔噔”响,眼底燃着滚烫的光。
他扶着城墙垛口往下望,北狄骑兵还在阵前叫嚣,尘土裹着狼嚎飘得老远,他当即扯着嗓子喊:“弟兄们!让城外这群北狄狼瞧瞧,咱们怀远府的火,是怎么烧得他们屁滚尿流的!”
城楼下的将士们本还绷着劲,听见这话瞬间炸了锅,一个个撸起袖子往马车边冲。
有人扛着陶罐往城楼上跑,桐油晃出几滴溅在衣摆上也浑不在意;有人抱着捆浸透的干柴,脚步稳得像扎了根,嘴里还跟着喊:“加把劲!让这群狼崽子知道咱们的厉害!”
城楼上很快堆起了小山似的干柴,陶罐排得整整齐齐。
齐禹接过亲兵递来的火把,火苗在风里窜得老高,他低头往城下扫了眼,北狄的先锋已经开始往云梯上爬,当即沉声道:“都备好!等我号令,先给他们来场‘火雨’!”
火把的光在齐禹指间跳着,映得他眼底的锐光更盛。
他半蹲在城墙垛后,目光像淬了火的钢刀,死死锁着云梯上攀爬的北狄兵。
粗糙的木梯被踩得“吱呀”作响,敌军甲胄上的血污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喉间压着股劲,在心里无声嘶吼:近点!再近点!
眼看最前头那北狄兵染血的手爪已经翘起来,指尖几乎要勾到城墙砖缝,齐禹猛地直起身,攥着火把的手臂高高扬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像惊雷般炸响在城头:“放!”
话音刚落,城楼上早备好的将士们立刻行动。
有人将浸透桐油的干柴捆推下城墙,有人拎起陶罐往柴堆上泼油,油星子顺着风飘下去,落在北狄兵的甲胄上,瞬间渗进缝隙。
紧接着,几支燃着的火箭“咻”地射向柴堆——“轰”的一声,火焰猛地窜起丈高,橘红色的火舌裹着浓烟卷向云梯,像一条火蟒缠上了北狄兵的身子。
城楼下顿时乱作一团。
北狄兵被火烫得惨叫,有的从云梯上摔下去,有的在火里挣扎,连带着后面的人也慌了神,云梯被烧得噼啪作响,很快断成几截。
齐禹站在城楼上,听着敌军的哀嚎,又抓起一捆干柴往火里扔,声音里满是底气:“接着来!让他们知道,这怀远府的城墙,就是他们的火葬场!”
一旁的怀谨刚清点完剩下的桐油,见此情景也松了口气,转身又去调度人手:“把新运上来的陶罐分去东西两门,别让敌军从侧面包抄!”
将士们齐声应和,脚步声、呐喊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在城墙上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北狄兵的狼子野心,牢牢挡在了火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