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断崖坪的风还带着夜露的湿气,苏牧阳站在高台石案前,指尖轻点那半块黑布。金线轮纹在晨光初透时泛着冷芒,像是某种垂死挣扎的信号灯。
他没说话,只冲神雕抬了下手。
巨雕振翅而起,双翼划破薄雾,直扑东南方向——十里坡驿站、李家村、土地庙,它如一道黑影掠过三地,将钉在墙头、门框、树干上的告示木牌一一叼回。每一块都写着“白衣持剑者已疯”,每一块墨迹浮沙一搓即散,剑痕规整得像裁纸刀切出来的。
不到一个时辰,十七块伪造物整整齐齐码在石案上,按时间与地点排成三列。苏牧阳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钉,在每块木牌背面刻下编号,又用炭笔勾出鞋印比对图,最后把那双菱形网格底的软靴摆在最前端。
“这年头造谣都不走心了。”他低声嘀咕,“连模具都懒得换花样。”
日头刚爬过山脊,神雕长鸣三声,清越穿云。
附近村民和赶路的江湖人闻声聚来,围在高台下七嘴八舌。
“这不是昨天说的那个杀人魔头?”
“可他人好端端站这儿,也没砍谁啊?”
“说不定是来灭口的!”
苏牧阳拎起第一块木牌,翻转展示:“这字墨掺沙,风吹半个时辰就糊。你们真信一个‘走火入魔’的人,会大清早跑驿站门口写木牌?”
人群一静。
他又抽出第二块,指着地上刻的剑痕:“玄铁重剑宽三寸七分,剑尖微弧。这痕迹边缘平直,深浅一致,是拿铁模压出来的。我睡觉都带着剑,要真去李家村偷鸡,犯得着留名?”
有人低头看自家带来的“证据”,悄悄把木牌塞进袖子。
“还有这个。”苏牧阳拿起软靴,“北狄商队制式,五十两一双。你们觉得,一个隐居练邪功的疯子,会花钱雇外路人演戏?”
底下嗡嗡议论起来。
“那……谁干的?”
“幕后之人怕你们看清真相。”苏牧阳将十七块木牌并排推倒,发出哗啦一声响,“真正想毁江湖的,不是挥剑的人,是往人心里撒盐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仍有不少人皱眉观望。
这时,江湖侠客甲拨开人群走进圈内,手里还提着昨夜那个油纸包。
“我作证。”他嗓门一亮,全场安静。
“昨儿下午我在青石镇听人传,说苏少侠拿了活人试毒。我当时就笑了——上个月我肩上中了蛇毒,是他连夜翻山采药救的。你们猜他收了多少钱?”
没人答。
“一分没有。”侠客甲把油纸包往地上一摔,“我还想送他一只烧鸡,他非说‘吃素积德’,硬退回来了!就这种‘心狠手辣’的魔头?”
几个曾受救助的村民也挤上前。
“我家娃发烧那晚,他冒雨送药,鞋都走烂了!”
“西岭大战后,他亲手埋了三个阵亡的兄弟,跪了半个时辰!”
“他拒收郭大侠送的宅院,说‘住山上看星星更自在’!”
一件件小事堆上去,谣言的壳开始 明朗。
忽然有官差押着两名昏迷男子路过,正是昨夜土地庙抓到的爪牙。一人手腕淤紫,另一人嘴角结着黑痂。
“县衙查了。”带头捕头朗声道,“这俩人服的是苗疆‘瞬断散’,毒囊藏牙缝里。身上搜出伪造金轮令旗,还有悬赏花名册——五十两黄金买一条‘目击证词’。”
人群哗然。
苏牧阳跳下高台,走到两人面前。他们刚醒,眼神涣散,见是他,立刻扭头啐了一口。
“伪君子!装什么大善人!”
“你早晚被万人唾弃!”
苏牧阳不恼,反而挥手示意随行弟子:“取清水,拿伤药。”
他亲自蹲下,撕开对方衣袖,露出因毒发溃烂的手臂。脓血混着黑斑,腥臭扑鼻。围观者纷纷掩鼻后退。
他却一言不发,用棉布蘸水清洗伤口,再敷上止腐散,最后仔细包扎。
“你们效忠的人,给的是毒药。”他抬头看着二人,“我给的,是药。”
两人愣住。
“你们可以继续恨我。”苏牧阳站起身,“但别闭着眼活着。是谁不让你们留下活口?是谁怕你们说出真相?”
沉默良久,左边那人突然哽咽:“是……是猎阳堂暗桩头领。他说只要把谣言散出去,每人赏百两银子,事成后送我们去西域避难……可当我们被抓,他只下令灭口。”
右边那人咬牙接话:“我们本是流民,走投无路才接这活。没想到……没想到真正讲道义的,是你。”
全场寂静。
片刻后,不知谁先抱拳一礼,接着一个接一个,数十人陆续拱手。没有喧哗,没有颂扬,只有动作本身在传递重量。
江湖侠客甲走到苏牧阳身边,拍了拍他肩膀:“你不用证明给所有人看。”
“我知道。”苏牧阳望着远处密林,“但有些人,得亲眼看见光,才敢相信黑暗不是常态。”
神雕落在残柱上,羽翼微合,目光如铁。
苏牧阳弯腰拾起玄铁重剑,轻轻插回身侧。剑柄未颤,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默默回头多看一眼。那十七块伪造木牌被集中烧毁,灰烬随风飘散。
阳光洒满断崖坪,照在石案上残留的炭笔痕迹上。苏牧阳俯身,用指甲刮下一小撮紫色灰烬,捻了捻。
梵烬灰还在。
敌人没撤网,只是换了饵。
他抬头望向东南密林深处,那里树影层层叠叠,仿佛藏着无数未拆封的局。
忽然,林间传来一声极轻的折枝声。
不是风。
他眯起眼。
神雕倏然展翅,利爪扣紧石柱,颈羽根根竖起。
苏牧阳左手缓缓抚上剑柄,右手将那撮灰烬攥紧,指缝渗出淡紫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