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如同一支沉默的箭矢,撕裂了蒂华纳郊外最后一片熟悉的景象,坚定地射向北方那条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边界线。车窗外的世界,正经历着从黑夜到黎明的蜕变,天际那抹旭日的光辉,将远方的山峦和近处的荒原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陆少华靠在后排宽大舒适的真皮座椅上,车窗过滤了刺眼的阳光,只留下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他并没有像卡洛斯那样时刻紧绷着神经观察窗外,也没有像伊莎贝拉一样低头处理电脑上的数据。他只是静静地靠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上,但微微眯起的双眼和轻叩座椅扶手的食指,却透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伊莎贝拉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侧过头看向陆少华。金色的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沉思的雕塑。她很少看到他露出这种近乎放空的神情,这与他平日里杀伐果断、算无遗策的形象有些不同。
“在想什么?”伊莎贝拉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车内的沉寂,但也并不显得突兀,仿佛只是这黎明旅程中的一段自然插曲。
陆少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在扶手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收回,交叉放在身前。他转过头,看向伊莎贝拉,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但潭水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被旭日点燃。
“在想……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陆少华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重量,“蒂华纳。‘龙宫’。”
伊莎贝拉微微颔首,她理解这种感受。即便是她,在真正踏上这条不归路时,心头也难免掠过一丝对那个经营许久的据点的复杂情绪。那不仅仅是砖石瓦砾,更是他们过去数年挣扎、奋斗、崛起的见证。
“有点舍不得?”伊莎贝拉试图用一丝轻松的语调问道,但她知道,陆少华的思绪绝不会停留在简单的“舍不得”上。
陆少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洞悉后的淡然。
“舍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初来蒂华纳时,一身伤痕、只想隐姓埋名了此残生的自己。
“还记得我刚到蒂华纳的时候吗?”陆少华像是在问伊莎贝拉,又像是在问自己,“像个惊弓之鸟,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最好全世界都把我忘记。开一家小餐馆,炒我的菜,赚点糊口钱,平平淡淡,了此残生。”
他的话音落下,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轮胎碾压路面的沙沙声,如同时间的背景音。卡洛斯在前排似乎也放轻了呼吸,显然在听着后面的对话。连开车的队员,也不由得通过后视镜,敬畏地瞥了一眼后座那个如今已掌控着庞大势力的男人。
伊莎贝拉的脑海中,也不由得浮现出最初听说赫克托叔叔提起那个“有点意思的中国厨子”时的情景。那时的陆少华,在她印象里,大概只是个有点身手、运气不错的亡命徒,或许能成为一把好用的刀,但绝不可能成为执刀的人,更不可能……成为与她并肩,甚至让她倾心的存在。
“记得。”伊莎贝拉轻轻吐出两个字,眼神有些悠远,“那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她指的不仅是这庞大的车队、精锐的手下、即将开拓的北美版图,更是指他们之间这种复杂而深刻的关系,以及陆少华本人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啊,谁能想到。”陆少华重复了一句,语气中那抹荒谬感更浓了,“我本想当个厨子,命运却逼我重新拿起了枪。我本想远离是非,是非却一次次找上门,把我拖进更深的漩涡。赫克托的赏识,海湾集团的逼迫,内部的背叛,政府的围剿……一环扣一环,一步赶一步,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蒂华纳的顶端,手下掌控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死,谈论着进军北美的‘宏图伟业’。”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有时候我真觉得,像是一场荒诞无比的梦。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厨子,最后却成了墨西哥北部最大的毒枭之一。这剧本,连最蹩脚的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他的话语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深切的、近乎冰冷的审视。他在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审视这被命运和选择共同塑造的、光怪陆离的人生轨迹。
伊莎贝拉沉默着,她知道陆少华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认同,他只是在梳理,在确认。她只是静静地做一个倾听者。
“但是,”陆少华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那丝荒谬和飘忽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洞穿迷雾的锐利,“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全是命运推动,全是身不由己吗?”
他转过头,目光如炬,看向伊莎贝拉,也像是透过她,看向自己的内心:“最初,或许是的。为了活命,为了保护身边的人,我不得不反击,不得不挣扎。就像在激流中,为了不淹死,只能拼命划水。”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陆少华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问自答,“是从我主动为赫克托策划反击开始?是从我清理门户、肃清内部开始?是从我决定将‘龙宫’打造成堡垒开始?还是从你和我……决定联手开始?”
他的目光扫过伊莎贝拉精致的脸庞,看到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继续说道:“不,或许更早。当我有能力拒绝赫克托,却因为看到了其中的机会而选择留下时;当我第一次尝到权力带来的便利,那种一句话就能解决过去无数麻烦的感觉,让我感到……着迷时;当我发现,我不仅能活下去,还能活得更好,更能按照我的想法,去改变周围的一些规则,哪怕只是扭曲的规则时……”
陆少华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可怕的穿透力:“我的心,就已经变了。我不再是那个只想躲避风浪的可怜虫了。我开始……享受风浪,甚至,想要驾驭风浪。”
伊莎贝拉的心微微一颤。她一直知道陆少华是清醒的,但没想到他清醒到如此残酷地剖析自己。这番话说出来,等于彻底撕掉了“身不由己”这块最后的遮羞布。他将自己内心对权力的渴望,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阳光(即便是车内的阳光)下。
“所以,没有什么荒谬感,也没有什么身不由己。”陆少华总结道,语气变得平静而冰冷,如同蒂华纳冬季的海水,“所有的路,看似被命运推动,实则都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每一次选择,在当时的境地下,或许都有迫不得已的成分,但最终做出决定的是我陆少华。我选择了力量,选择了权力,选择了这条通往地狱……或者天堂的捷径。”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似乎穿透了车顶,望向那无垠的蓝天:“厨师陆少华,在踏上墨西哥土地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必须适应黑暗丛林法则的野兽。而现在……”
他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清晰可见的、带着野性与征服意味的弧度:“这头野兽,已经长出了獠牙和利爪,它不再满足于偏安一隅。它嗅到了更广阔天地里,那更加诱人……也更加危险的血腥味。”
车内一片寂静。伊莎贝拉看着陆少华,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野心和冰冷,她知道自己爱的、选择追随的,从来就不是一个温良谦逊的餐馆老板,而是眼前这个敢于直视内心欲望、并有力将其实现的枭雄。她感到一阵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认同。他们,本就是同类。
卡洛斯在前排,不易察觉地挺直了腰板。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心理剖析,但他听懂了老板话语里的决心和野心。对他这样的军人而言,一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领袖,远比一个优柔寡断、自欺欺人的“好人”更值得追随。他感觉血液有些发热,对北美那片新的战场,充满了期待。
“所以,这次北上,”伊莎贝拉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不是逃亡,也不是简单的扩张。”
“是征服的开始。”陆少华接过了她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蒂华纳是我们的摇篮,但绝不是我们的终点。美洲……乃至更广阔的世界,才是我们未来的舞台。海湾集团?墨西哥政府?他们只是我们前进路上的几块稍微大点的绊脚石而已。真正的对手,在北方,在那些掌控着世界秩序的人当中。”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与dEA、与美国乃至国际势力交锋的波澜壮阔。那种目光,让伊莎贝拉都感到一阵心惊,同时也涌起无限的豪情。
“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更聪明的头脑,更强大的盟友,当然,也需要更多的……钱。”陆少华看向伊莎贝拉,眼神中充满了信任和倚重,“伊莎,财务和洗钱渠道,是我们的命脉,到了美国,这块就完全交给你了。我们要用美金铺路,用资本开道,让那些傲慢的美国人,在不知不觉中,喝下我们调制的‘美酒’。”
伊莎贝拉迎着他的目光,自信地点点头:“放心,华。拉斯维加斯只是起点,华尔街,好莱坞……所有金钱流动的地方,都会有我们的触角。我会让我们的财富,像血液一样,融入这个国家的主动脉。”
“至于安全和武力,”陆少华的目光扫过卡洛斯宽厚的背影,“卡洛斯,我们需要更专业、更忠诚的战士。不仅是墨西哥人,美国人,欧洲人,只要有能力,肯效忠,都可以吸收进来。我们要打造一支真正的‘龙族’军团,不再是乌合之众,而是令行禁止、能征善战的铁军。”
“明白,头儿!”卡洛斯沉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已经物色了几个好苗子,到了地方就能开始筛选和训练。我们要让北美的地头蛇和官方的猎狗们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掠食者!”
陆少华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他想要的团队,各司其职,目标一致。他重新靠回椅背,但眼神已不再是之前的飘忽,而是充满了笃定和锐气。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此时,车队已经非常接近边境线,甚至能看到远处美国海关检查站那星罗棋布的建筑物和排队等候的车流。一边是色彩斑斓、略显杂乱、充满生命力的墨西哥,一边是秩序井然、现代化、却暗藏更多未知风险的美国。
这条线,不仅仅是国界线,更是一条命运的分割线。
跨越它,就意味着彻底告别过去那种在夹缝中求生存、在混乱中谋发展的模式,正式进入一个规则更复杂、对手更强大、赌注更高的全球性牌局。
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无法估量。
陆少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满希望和危险的空气都吸入肺中。他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车上所有核心成员,对自己崭新的人生,做出最终的宣告:
“血色金币……这部卷的名字,起得真贴切啊。”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不仅仅是黄金和钞票,更是权力,是自由,是掌控自己命运的机会!这金币上染着的血,有敌人的,也有我们自己的兄弟的……但它闪耀的光芒,足以照亮我们通往王座的道路!”
“蒂华纳的篇章,已经翻过去了。从跨过这条线开始……”
陆少华的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感伤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对权力和未来的渴望与坚定。
“……就是属于我们‘龙族’的,新的传奇!”
话音落下,车队缓缓减速,跟上了通往美国海关检查站的车流。初升的太阳,将万丈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在这支承载着野心与梦想的车队上,仿佛为他们的征途,举行了一场最盛大的加冕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