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神里屋敷内庭的茶室,只剩下南佑与神里绫华。
月光透过纸门,柔和地洒在榻榻米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茶釜中水温将沸未沸,发出细弱的呜咽,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南佑正襟危坐,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收紧。
方才面对绫人时的决心,在真正单独面对绫华时,又化作了沉重的铅块,堵在胸口。他能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像迎接使团时那般完美无瑕,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几乎要将他穿透的审视与……哀伤。
终于,绫华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同月光下的薄冰:
“南佑阁下……方才与家兄似乎相谈甚欢。”
她并未直接质问,而是用一个看似平常的观察作为开端,这是属于白鹭公主的矜持与试探。
南佑深吸一口气,知道任何迂回在此刻都是徒劳。
他抬起眼,勇敢地迎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那里仿佛盛着千年不化的雪,却又在深处跳跃着微弱的、即将被风雪淹没的火星。
“神里小姐。”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
“我并非与绫人兄谈论闲事。我是在……向他请教,如何面对一段无法回避的过往,以及……一个被我所伤之人。”
“过往?被你所伤?”
绫华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苦涩的弧度,她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南佑阁下言重了。你我相识不过一日,何来如此沉重的字眼?”
“真的……只是一日吗?”
南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还是在那个飘着椿花香的庭院,在那个……我最终推开了你的手,转身走向天守阁的午夜?”
“!”
绫华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底下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巨大的痛楚。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衣料,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你……你究竟是谁?!”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再是那个从容的白鹭公主,而是一个被触及了最深伤疤的女子。
“我是南佑。”
他坚定地回答,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但我的灵魂深处,承载着‘千里佑’的记忆、愧疚、以及……他未来得及说出口的万千话语。”
他不再隐瞒,将模拟中的经历,以一种“觉醒前世记忆”般的方式坦诚相告。
他讲述着在神里家受到的照拂,与绫人亦兄亦友的切磋,还有……与她之间那些未曾言明,却在点滴日常中悄然滋生的情愫。
“我记得你为我斟茶时指尖的微颤,记得你在月下起舞时眼中的星光,更记得……最后那一刻,你拉住我的衣袖,眼中盈满的泪水与绝望的恳求。”
南佑的声音也带上了痛色,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一刻撕裂心肺的抉择。
“那时的‘千里佑’,并非无心,也并非不懂。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心意,正因为他珍视神里家给予的温暖,他才更不能留下。”
他的语气变得激动:
“幕府已腐朽,他的存在只会将神里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选择赴死,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忠义’或‘清君侧’,更是想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神里家,为你……斩开一条可能的生路!他以为,只要他死了,所有的罪责与仇恨都会由他一人承担,你们……就能获得安全。”
他深深地看着绫华,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悲伤:
“他以为那是【存护】,却不知那是最残忍的背叛。他以为推开你是保护,却不知那给你留下了永不愈合的伤痕。对不起,绫华……让您承受了那样的痛苦,是‘他’……也是‘我’最大的过错。”
绫华早已泪流满面。
那些被深锁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画面,随着南佑的叙述汹涌而至。
那个决绝的背影,那场冰冷的雨,那个空无一物的刀架,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解和长达一年的思念,在此刻彻底决堤。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华美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为什么……”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
“为什么现在才说……为什么当初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我?你知道我……我……”
“因为我愚蠢地以为,沉默和决绝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南佑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也因为‘千里佑’那份可悲的骄傲,让他无法面对自己可能带来的‘软弱’和‘牵连’。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存护】,不是自以为是的牺牲和隐瞒,而是坦诚,是并肩,是无论面对何种艰难,都绝不放开对方的手。”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绫华面前,单膝跪地,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
这个动作打破了礼仪的界限,充满了真诚与恳切。
“绫华。”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神里小姐”:
“我无法改变过去‘千里佑’犯下的错。但我以‘南佑’之名起誓,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以‘为你好’为名,将你推开。你的泪水,你的痛苦,你的愿望,我都将视若珍宝,与你一同承担。”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这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份承诺:
“我不乞求你的原谅,那太过奢侈。我只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作为‘南佑’,重新认识你,陪伴你,守护你的机会。不是作为赎罪,而是因为……无论是‘千里佑’还是‘南佑’,这颗为你跳动的心,从未改变过。”
绫华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少年极为相似的面容。
那眼神中的愧疚是真的,痛苦是真的,但那份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坦诚,更是她从未在“千里佑”眼中看到过的。
一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无助哭泣的少女,而是能执掌社奉行部分权责的白鹭公主。
而他,似乎也背负着更多,却也因此变得更加真实、更加勇敢。
她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透过它们,看清其中蕴含的所有真诚与未来。
良久,她缓缓地、颤抖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入了他温暖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划过,驱散了经年的寒意。
“……笨蛋。”
她低下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无论是‘千里佑’还是‘南佑’,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承诺未来。
但这句带着哭腔的嗔怪,和那只放入他掌心的手,已然胜过千言万语。
南佑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知道,坚冰已裂,心结虽未完全消散,但通往彼此内心的道路,终于在他们共同的勇气下,被重新打通了。
月光依旧清冷,茶釜中的水终于沸腾,发出急促的鸣响,仿佛在为这场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和解,奏响新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