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皎洁家就在镇子边上，一处带小院的旧平房。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挺利索。几棵老树还没发芽，光秃秃的枝杈指着天。午后，日头总算挣扎着透出点暖意，斜斜地照进沈皎洁住的那间小屋。他坐在靠窗的书桌前，那桌子有些年头了，漆面磨得发白。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他的右眼正专注地盯着屏幕上那些蜿蜒跳动的曲线——红的、绿的，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
这是老K新给他弄的外汇模拟盘。用老K的话说，游戏里的市场是“小儿科”，这才是动真格的。可对沈皎洁来说，这玩意儿比在《神域》里盲打副本难多了。那些叫K线、成交量、mAcd的指标，一开始跟天书似的。他凭着在游戏里低买高卖的那点直觉进场，结果亏得找不着北。虚拟账户里那一百万虚拟币，眼瞅着缩水了一小半。
“记下来，”他对着麦克风，声音有点哑，带着疲惫，“刚才看见个利好消息，以为要涨，赶紧追进去，结果刚买就跌了。还是太急，被消息牵着鼻子走。”他越来越明白老K老挂在嘴边的那句“感受市场情绪”是啥意思了。这情绪看不见摸不着，却真能要人命，比游戏里boSS的固定技能难琢磨多了。
他揉了揉发涩的右眼，左眼那边还是老样子，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只能感觉到窗外模糊的光影。他歇了口气，正准备继续跟下一段数据死磕，电脑右下角那个《神域》的聊天图标闪了起来，是林卿卿发来的语音通话请求。
沈皎洁犹豫了一下。这几天埋头在这些枯燥的数据里，确实有点闷。他点了接通。
“沈皎洁！”林卿卿的声音立刻从耳机里蹦出来，清脆里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像忽然照进阴天屋里的一束阳光，“你太神了！真的！”
沈皎洁没吭声，等着她往下说。
“就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收购外壳’的想法！”林卿卿语速很快，“我妈她们团队这几天关起门来讨论，反馈好得不得了！她说你这个思路虽然……嗯，有点另类，但是精准得很，直接打在了七寸上！”
“哦，有进展就好。”沈皎洁回得平淡。那天他也是被问急了，脑子里灵光一闪，把游戏里剥离无用资产、直取核心的思路，混着老K常念叨的风险控制，胡乱说了几句。没想到还真蒙对了。
“何止是进展！”林卿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妈一高兴，居然给我发了一笔奖金！说是我‘有长进’，会动脑筋了！这钱，我说什么也得给你！”
沈皎洁想都没想就拒绝：“不用。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自己留着花吧。”
“不行！绝对不行！”林卿卿的态度异常坚决，语气里带着不容商量的执拗，“沈皎洁，这是原则问题！主意是你想的，功劳是你的，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能白占你便宜！你要是不收，我……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找你？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沈皎洁沉默着。他能想象出林卿卿在屏幕那头撅着嘴、一脸认真的样子。这丫头有时候是挺缠人，但心思单纯，认死理。
“真没必要，林卿卿。”他试图缓和语气，“就是几句话的事，没那么严重。你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多好。”
“我喜欢的东西多了，不差这一点！”林卿卿立刻反驳，声音里甚至带了点委屈，“沈皎洁，你就当是帮帮我，让我心里踏实点，行不行？不然这钱我拿着烫手！要不……这样，”她似乎灵机一动，提出了折中方案，“这笔奖金不少，我……我就给你两万块！就当是……是信息咨询费！对，咨询费！这总行了吧？剩下的我自己留着，这样总可以了吧？”
“两万……”沈皎洁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这个数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外。母亲王桂芬正在院子里收拾过年前晾晒的干菜，动作有些缓慢，鬓角那儿好像又多了几根白丝。父亲在镇附近那小厂子里干活，早出晚归，回来总是一身洗不掉的机油味和疲惫。年前他给家里那点钱，父母高兴了好久。这两万块，对林卿卿家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他家，能顶不少事。
电话那头，林卿卿还在等着，呼吸声有点急，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沈皎洁握着鼠标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自尊心在现实需求面前，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好吧。那……谢谢了。”
“太好了！这才对嘛！”林卿卿如释重负，声音立刻欢快起来，“我这就转给你！嘿嘿，这下我心里总算踏实了！”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点神秘，压低了些声音说：“哎，对了，我妈后来还私下问我呢，说‘你这个朋友沈皎洁，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就说，你就是打游戏特别厉害的那个啊。她听了没说什么，就是笑了笑，眼神有点……嗯，说不清，反正好像对你挺感兴趣的。”
沈皎洁心里微微一动，但没接话茬，只是说：“嗯。你忙你的吧，我这儿还有点事。”
“知道啦知道啦，不打扰你研究‘大事’了！钱马上到账哈！拜拜！”林卿卿快活地挂了电话。
通话结束，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脑主机风扇持续的低鸣。沈皎洁看着手机屏幕上很快弹出的转账成功提示，“20，000.00”这个数字格外清晰。钱到了，心里却有点说不清的滋味。像是证明了自己有点用，又像是欠了份人情，还隐约感觉到，有双来自更高处的眼睛，似乎瞥了自己一眼。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父亲沈建国下班回来了。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油污的工装，脸上带着一天的劳碌留下的疲惫。
沈皎洁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爸，”他叫了一声，把手机屏幕递到父亲面前，“这个……你拿着。”
沈建国正弯腰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洗手，闻言抬起头，愣了一下。他擦干手，凑近些，眯着眼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转账记录，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皎洁？这……这么多钱？哪来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是我挣的。”沈皎洁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就是……跟我那个朋友老K学习，分析了一些市场信息，帮人解决了点问题，人家给的……咨询费。”他避重就轻，没提林卿卿和她家的事。
沈建国盯着儿子，目光深沉，像要看到他心里去。屋里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下，父子俩沉默地对视着。院子里很静，能听到邻居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过了好一会儿，沈建国才伸出那双粗糙、指节突起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沈皎洁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好……好小子！我儿子……有出息了。”他没再多问，只是重复着：“这钱爸给你存着，将来你有大用。”
这时，母亲王桂芬从厨房探出头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建国回来了？皎洁，跟你爸说什么呢？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她看到父子俩站在院里，气氛有点不同寻常，但也没多问，只是催促着：“天黑了，外边冷，快进屋。”
晚饭很简单，一碟炒青菜，一碗中午剩的炖肉，还有热腾腾的馒头。吃饭的时候，王桂芬不停地给沈皎洁夹菜：“多吃点，看你最近盯着电脑，瘦了。”她看了看窗外黑透的天，叹了口气：“开春了，后头那块荒地，我寻思着赶紧开出来，种点小菜，像菠菜、小葱什么的，长得快，也能省点菜钱。”
“妈，你别太累着了，那地硬邦邦的不好弄。”沈皎洁说。
“累啥，活动活动筋骨，比闲着强。”王桂芬笑了笑，眼角挤出细密的皱纹，“你好好学你的，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和你爸呢。”
沈建国埋头吃饭，没怎么说话，但偶尔看向沈皎洁的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是欣慰，或许还有一点点骄傲。
吃完饭，沈皎洁回到自己小屋。夜色渐浓，窗外镇上的灯火零星亮起。他登录了《神域》，没有上“影瞳”号，而是切换成一个名叫“仓库管理员07”的小号。这个号普普通通，扔在人堆里找不着。他操控着这个角色，蹲在主城最偏僻、几乎没人去的仓库区角落，开始例行公事地检查几个仓库小号的物资情况。
世界频道里依旧热闹，有人炫耀新打的装备，有人为了一点材料价格吵得面红耳赤，偶尔还有人提起“欧皇·皓”，猜测他是不是不玩了。没人注意这个蹲在阴影里、名字灰扑扑的“仓库管理员07”。沈皎洁很满意这种状态。他悄悄地调整着物资比例，把某种根据版本更新预告和他自己分析、觉得可能会小幅上涨的冷门材料，分散地、微量地增持了一点点。整个操作悄无声息，像呼吸一样自然，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就在他准备下线的时候，老K的消息突然弹了出来，非常简短，只有两行字：
“基础的东西都教你了。后面自己练。”
“资料打包发你了，自己看。有事我会找你。”
沈皎洁怔住了，对着屏幕看了好几秒。这就……教完了？老K这就算……走了？连句告别都没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落感攫住了他，像一直拄着的拐棍被人冷不丁抽走了，心里一下子没着没落的。老K的存在，虽然总是冷冰冰的，带着压迫感，但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依靠。现在，这种依靠突然没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开老K发来的压缩包，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档、数据、案例分析，分门别类，极其详尽。这算是……出师礼？还是最后的考验？
这一晚上，沈皎洁睡得并不踏实。老K的突然淡出、林卿卿家的事、白淑媛那句“感兴趣”的评价、父母期盼的眼神、还有模拟盘里那些变幻莫测的曲线……这些东西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他知道，往后的路，真得靠他自己一步步走了。春天的脚步是近了，可前面的风，好像也更冷了。